他沒有可歌可泣的生平,他猶如一顆掉入土地的塵埃……
J干娃兒是個人的外號,J:哮喘病。干娃兒,身體瘦小的男子。連起來解釋就是一個得了哮喘病的瘦弱的男子。J干娃兒住在梁家溝,和我同宗同族,按輩分他得喊我父親一聲爺,喊我為叔。但J干娃兒比我父親小不了幾歲。俗話說,少年叔侄稱弟兄,J干娃兒跟我父親便沒那么多輩分的講究,關系很好,走得特別近。在我童年時,我始終不解他為什么要喊我叔?為啥他叫J干娃兒,難道他姓J不成?
J干娃兒在20歲以前是不J的。他是大隊里的民兵,每逢民兵訓練時,J干娃兒一身黃軍裝,武裝帶一扎,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那才叫一個威武,那才叫一個雄姿勃發。他幾乎成了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的暗戀的對象。然而,J干娃兒的大眾情人的形象就在突然得了哮喘病過后就毀掉了。
J干娃兒突得哮喘病,在人們中間傳說有兩個版本,一個是大隊書記在會上公布的,是因為J干娃兒為集體熬制食鹽時不慎掉進鹽鹵之中,嗆著了肺。大隊上報公社,經公社批準,正值精壯勞力的J干娃兒從事了大隊放牛的差事,當了放牛倌,工分10分。而另一個真實的版本,則是J干娃兒親口跟我父親講的,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個天寒地凍的夜晚,他跳進刺骨水庫中救起了生產隊里的小牛犢,放牛的是城里下放到隊里勞動改造的一個大知識分子,牛,當時是生產隊耕田犁地的壯勞力,在這個耕牛奇缺的地方,金貴得很。小牛掉水里的事如果讓上面知曉,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何況是下放到這兒勞動改造的人出的事,那更就得上綱上線。因此,把放牛的大知識分子視為寶貝的大隊支書,向上隱瞞了這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故,連夜跟隊里的干部開會,統一了J干娃兒突得哮喘病的由來,J干娃兒也曉得這其中的厲害,出于對大知識分子的保護,人家問起他,他便說自己掉鹽鹵里得了哮喘的毛病。所以,人們熟知的是第一個版本。從此“J干娃兒”的外號代替了他的本名,伴隨了他的一生。
從我記事起,J干娃兒便住在一間茅草房里,雖然是茅草房,但屋里屋外他收拾得非常整潔,屋內有煮飯的灶臺,還有一塊篾笆做成的隔斷,一張簡單的床一鋪,就是臥室。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一雙解放鞋。即便是放牛,J干娃兒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的。
母親天天出工掙工分,父親在公社做事,是公社川劇隊的主要演員。我幾乎天天跟著J干娃兒,把牛兒一趕到坡上,J干娃兒就拿出一把二胡來拉曲子,我就在一旁玩泥巴,泥巴玩膩了,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不高興起來。這時候,他就抱起我騎到水牛背上。“小叔,騎馬馬了!”他變著法兒讓我開心。
“來,小叔,我們吃烤玉米。”J干娃兒在生產隊社員們收玉米時,趁機向大嬸大嫂們要幾顆玉米棒子,拿回來在灶膛里一烤,先遞給我一根熱氣騰騰、黑乎乎、散發著清香的熟玉米。隨著季節,J干娃兒給我的燒紅薯、燒洋芋……成了那個時候我吃得最開心的零食。
每次去縣城里演出,父親總會邀請J干娃兒去看戲,至今我還記得父親的演出劇目,樣板戲《紅燈記》《智取威虎山》這些,這時候,母親會背著弟弟,J干娃兒就背著我,要翻過一道山梁,才有去縣城的公路,在路邊招呼一輛手扶式拖拉機便進到縣城,我騎在J干娃兒的肩上,看完父親的演出,J干娃兒累得氣喘吁吁,咳得脖頸青筋暴露、眼珠欲脫,人馬上就得斷氣似的。可是,第二天,要回家了,J干娃兒又早早地在招待所外等著我們,背著我回到鄉下。
我六歲時隨著父母離開了家鄉梁家溝,離開了J干娃兒,記得J干娃兒一直陪送著我們一家上了遠去的汽車,透過車窗,我看到J干娃兒佝僂著瘦小的身子、眼淚婆娑地站在路邊,直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此后的幾十年中,父親曾回到老家看望過他,給過他一些資助,父親說,J干娃兒孑然一身,孤苦無依,好在有周圍的鄉親接濟過活,他還問起過我,問我還尿不尿床……
這個時候我都成家了,J干娃兒的記憶還停留在我四五歲時。
前年春節,我們一家回到闊別40年的梁家溝,去祭拜我們的爺爺奶奶,那天父親多買了一份祭祀用品,當祭奠完我的祖先,母親指了指旁邊不遠處的一座新墳說,這就是小時候那個經常背你的J干娃兒。
寫著“梁中成之墓”的碑后面是J干娃兒的墳頭,擺上香蠟紙火,鋪上鞭炮,我對著這個幾乎在我記憶里快被淡忘的J干娃兒行了個禮,這天我終于知道了J干娃兒他不姓J,他的大名叫做:梁中成。他沒有可歌可泣的生平,他猶如一顆掉入土地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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