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二娃在老師傅的墳頭說過什么話。他跪在那,肩膀不停抽動。看得出,他拼命地壓抑著自己的悲慟。
那年,他還是懵懂少年,時常到山上采藥。有天闖入了心印齋,遇到了老師傅。他左手捏著鑿子,右手拿著錘子,在門口的石桌旁聚精會神地雕著什么。在夕陽的余暉下,老師傅通體泛著金光,二娃一下子看呆了。這老翁是人是仙?
老師傅他太寂寞了,二娃沒來之前,他只跟石屋周圍的石雕說話。石屋的周圍安靜地布滿像陣法一樣的石雕,一尊尊儼如衛士。
“你這娃,這一刀,從這起承,破在此處,不是更好嗎?”后來,二娃成了老師傅的徒弟。老師傅對二娃要求嚴。
有些時日,天氣總反常,霧鎖山頭。老師傅整天躲在房間里嘆氣。二娃偷偷發現,老師傅深情地撫摸著一些雕像。微弱的燈光下,這十幾尊人頭雕像,擺滿床上,地下。雕像都是女的,神態極安詳,似菩薩一般的溫婉。
轉眼幾年,老師傅病重。彌留之際,他鄭重交代二娃下山找到他的女兒。“要找她回來,祭一祭她的娘。”原來老師傅還有個女兒。
老師傅的女兒叫素娥,前幾年出走以后就再沒回來。有人說,在幾十里外一座寺廟里見過她。
二娃匆忙下山。
沒想到,急急地趕路,卻忽略了前方草叢里的危險。剛喚一聲不好,已經被蛇咬了。暈倒前看到一位面熟村姑的臉在眼前晃悠。
我們是不是哪里見過?二娃醒來,朝著她好看的臉,第一句就問。
眼前的臉逐漸與老師傅房間里的雕像重疊了!二娃幡然醒悟。
從此,二娃知道,這位僧尼不但是恩人,還是老師傅的女兒素娥。
春復秋,更替的季節,他日日往返寺廟山上也有一年。素娥還是不愿意回去。她說,爹?我自小就沒有。我娘也沒有丈夫。二娃聽著,并不知道怎么接話。他知道,素娥心底有恨。想起老師傅房間里的人像雕刻,他心糾結著一股疼。其實二娃也不知道,這心口的一點疼到底是什么,一股疼又是什么。他只能遠遠地站著,遠遠地看著。香客比較多的時候。他也不驚動她,透過層層疊疊的香霧,用指頭劃過她的脊背,她的側臉,線條連貫,一氣呵成。然后,他還是遠遠地站著,閉上眼睛,用指頭又臨摹了一次。
然而,夜里總睡不著覺。思念就像海帶一樣纏著他,眼前總是浮現著一張熟悉的臉來。二娃在燈豆下,拼命地雕,雕她的臉。天邊逐漸亮白,他內心的那團火才逐漸隱去。他把雕像丟在一旁。度步來到老師傅的房間,推開了房門,一股潮濕的霉味迎面撲來,熟悉的雕像,鋪滿了塵。他慢慢拾起,不停地擦拭。完了,抱著雕像,淚流滿面。
一不小心,雕像瞬間滾落,掉下一小片。他撿起,原來在雕像的頭發部分,刻了一些字。依稀可辨。逐一查看,其余的雕像,腦后方也有一塊貼片,他小心拆開,又是字。他收集了全部的雕像。共有12個。里面全部都刻了字。連在一起是一封信。他跌坐在一旁。老師傅用心良苦。原來,素娥的娘是個被人拋棄的女人,懷了她嫁給老師傅。素娥娘,一直怨恨的人不是師傅,是素娥未謀面的父親!
素娥終于知道了真相。在老師傅墳前,暈了過去。她睡了一天一夜。醒來以后,看到床前焦急的二娃。她從二娃憔悴的眼睛里,看到憔悴的自己。她伸出手想撫平二娃深鎖的眉頭,后來停住了。
她頭也不回,選擇長伴青燈。
二娃從此天涯。也不知出走了多少年。轉著轉著,在某天歸來了。身心俱滄桑不已。
他還是遠遠地看她。熟悉的身影,她在一件一件地擦洗圣物。當擦洗到菩薩的圣瓶時,他終于不忍,遂上前問,師傅你手中這是什么?她始終背著他,手中的活不曾停。回答道:此靜心瓶。
何謂靜心?
風塵不動,靜也。
我是一雕師。多年來,我四方云游,就雕菩薩,但是,我雕得好菩薩的慈悲善良,就是無法雕好她手中圣物。師傅知道為何?
她手中的擦布抖了一下。
素娥走了。她終是等得他的回。
走的那天,二娃不知自己有沒隨她而去。他把還沒雕好的菩薩,隨素娥一起葬了。
二娃終日在古寺里,天天擦洗圣物。
那天香客很多,他聽見有位香客在問,那位師傅在擦的是什么?答:靜心瓶。問:何為靜心?答:風塵不動。二娃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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