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小村,這個白龍山下的一個村寨,到處都是石頭,露出猙獰的面目,似乎在嘲笑著千百年來勞作的農人。雨水似乎也不屑光臨這個地方。
李老叔,一個虎背熊腰的農民,他可是十里八鄉聞名的煙槍,屬于缸里沒幾兩米翻遍口袋沒有幾塊錢的人。難怪鄉親們說,近些年鬼都不上他家門哩。他的須發在這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慢慢變白。現在他不知從哪個旮旯冒出來,斜張著嘴,癡笑著,站在人群中,洗得發白的舊襯衫極為顯眼,顯示出他的不群。倘若領導詢問,他便會拉上甲、乙,以別人的事情佐證,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心中安穩一些。只見他像卡殼了的機槍,隨著唾沫星子吐出幾個字,大家就前仰后合了。
“老李叔,吃晌午飯的時候,你是不是在田邊蹲著?”是村黨支部楊書記。
書記如此問話,芝麻大的事在村組里都算“新聞”了。這楊書記,說是書記,上過兩年初中,肚子里的墨水還沒一瓶多呢,一副農民漢子的打扮,穿著十幾年前就已過時的衣服。
“唔,楊書記啊,我有個事問你,我那門口路的事兒有結果了嗎?”
“哦,這個事找村里的趙會計。”
“什么,什么,是找鎮里的還是村里的,問題是有兩個趙會計啊。”老李叔理了理頭發,支棱著耳朵說。
“剛才說過了,找村里的!”突然殺出的一個話音未落,哄笑聲便像潮水般涌來。
老李叔眼里飽含著怯意,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說:“都是鄉里鄉親,有啥好笑的呢!”
此時正值農閑時間晚飯前,瞬間小村人聲鼎沸,人群如潮聚在此地。小村很閉塞,信息量少得可憐,幾個月也不知道一點可供人們說三道四的訊息。于是每個人的一點舉動,都能成為人們飯后的談資。
這老李叔的舉動中肯定有名堂!
突然聽得數聲呵呵,那聲音中帶著一縷縷輕蔑飄來,只見一個身子微闊的中年婦女白了老李叔一眼,手搭在一棵樹上冷冷地說道:“老李叔,你趕牛的時候為什么蹲在田埂邊東看西看?不是有鬼是什么!你和鄒大姐借我的錢也該還了吧?”是張大媽,是退休村長的老婆,在我們這村里,也算得上高層人物了。誰肯信她年輕時竟那樣瘦?
觸怒了她,便觸怒了咱村的高層人物!不要說楊書記,就是小餐廳的趙師傅也會把你拒之門外了,要借點兒油鹽醬醋可就難如登天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個小村仿佛一個公司,這群人好像股東,讓張大媽做“董事長”是一個聯動系統。
張大媽一發話,那輕松的氛圍就像被一場暴雨沖淡了,人們各自散去,忙活去了。
至始至終,人群里有一個瘦弱的身影始終沉默。無人敢信,瘦弱的她敢挑戰張大媽——咱村貧困戶鄒大姐。她一頭長發在凌亂地飄動,她的男人姓莫,是從外村遷來的。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她呢。大家從她演繹的一出出苦楚的劇情不難看出這小村中的傾向了,這些事兒多么稀奇,又好像村邊的群山一樣是不可爭辯的事實。原來,張大媽家雖不是富戶,但在這兒家境也算數一數二了,每月她男人從城里掙回幾千元,吃飯是有節余了。她好“施舍”,說是施舍,其實為借,下個月連利奉還,借的對象不過是老李叔、鄒大姐等,借了幾百元,竟可以悔半晌。
“請你跟她說說,我家孩子在城里讀書,能不能……”鄒大姐看著老李叔,眼里產生了一縷怯意,她低了頭,充滿了憂慮,尖尖的下巴顯得更尖了。
張大媽只覺血在往頭上涌,吐出一口唾沫,不由分說:“你……你這是在打我的臉!如果是我家要借錢,你肯定不會給一分!”
村里的人都習以為常了,要是張大媽不這樣,倒有些不習慣了,她要鄒大姐自己去打工掙錢,可是,眼看要開學了,上哪兒去掙這幾百元錢呢?
這時,只聽得一個高八度說道:“吵架是不能出結果的!”大家一看,是楊書記。
“不是讓老李說的嗎,現在就讓他說!”張大媽仍然不肯坐下,“我說你好手好腳的,怎么就不肯去做工呢,你還有孩子要養呢,你卻說就我們這石頭地,收成還不夠一頓飯。沒有一門活兒,到頭來,還不是嬉笑著要找我借錢!次次都伸手借錢,而且每次都延期還錢。”要是別人還好,可怎能輕易招惹張大媽呢。
此時,老李叔心中的變化比高原上的天氣變化速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能這是根植于高原人靈魂深處的基因吧。此時,張大媽用余光瞟著老李叔,眼神稍微上抬,仿佛勝券在握。
那年冬天,下起了凍雨,漫天皆白,又是半夜,張大媽的男人在外村喝得大醉,張大媽一個電話,老李叔便甩開膀子,以馬拉松的速度,一路小跑,去把她男人架回來。這在村里已經是放炮仗用喇叭——人所皆知了。
只見那張大媽哼哼:“你說啊,說啊,說出個道道!”
老李叔吃力地保持著笑容,臉上的肉仿佛因為涼意而擠在一塊兒。這時,一個聲音對著他耳語:“你等會不是要去做活嗎,扯個理由走了便是。”是王老師,小村文化站站長,人稱王大文人。說罷,王大文人喝了口水,去一邊歇著了。
張大媽在短暫的停歇后,抖了抖衣服,清了清了嗓,仿佛一挺機槍,密集的火力又向老李叔撲來。
眾人炸了鍋,“哎呀,老李叔,你就說嘛,這都啥時候了!”
老李叔只好像個姑娘般扭扭捏捏地清了幾回嗓,甩了幾甩手,把手揣在口袋里,慢慢叫道,說是叫,要是在夏天,準淹沒在蚊子的叫聲中了:“哼哼,張大媽,你不要看不起人!我今天一早去了趟村委,楊書記說是省里要來專家,在這兒指導茶葉種植,在我們這石旮旯地,糧食產量不高,倒適合茶葉生長,我老李有的是力氣,錢一個月就還你!”
這時,村里反而十分安靜,不時傳來幾聲蟲叫。
張大媽冷冷地說:“哼!老李,這種茶葉的事還不知虛實,投資了,你也馬上見不到現錢,至少也要三五年。楊書記的話,你也能信,到時候賠了本,別怪我沒說!”
老李叔呢,早已渾身顫抖,壯了壯膽,大聲喊道:“我老李窮慣了,不怕窮!踏踏實實,也能致富!”話音未落,淚水便如洪水一般抑制不住了。
張大媽平靜地看著,她對“勝利”從不喜形于色,對于這樣的結果早已習慣了,她是這個系統的“董事長”,見過大世面,一聲招呼,誰敢不聽呢?在這自然是有點獨孤求敗的意思了。
大家早已像熱鍋上的螞蟻,亂作一片了。
正爭執不下之時,一聲喇叭打破了僵局,爭吵戛然而止。
車上下來幾個城里人打扮的人,一片藍色T恤,為近乎與世隔絕的小村添了一點兒亮色,它們在風中蕩漾,好像大海滋潤了這個小村。
“好了,不要吵了。”這時,楊書記出現在身后說:“老李叔說的這事千真萬確,是百分之百真事兒。口說無憑,文件為證嘛!現在,習主席指示,要在貴州搞精準扶貧,幫扶到戶,互幫互助,共同致富嘛!”
老李叔看著白紙黑字的文件,腰桿挺直了。
張大媽低下了頭。
幾個月后,白龍山風電項目如期開工。用楊書記的話說,風電上馬了,茶葉種下了,把千年不變的高原風變成了財富,旅游業也會隨之興起。
幾年后,老李叔穿上了西裝,老李開起了農家樂,“牛車變轎車”;張大媽也月入過萬了,穿起了旗袍。農家樂,“樂”農家,用老李叔的話說,咱現在也是有錢人了。村里還裝上了路燈,以前黑燈瞎火的小山村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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