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劉修悌為逃避抓壯丁自己剁掉了右手的食指,右手的傷養好后,二伯娘就開始給二哥張羅婚事。那時貧窮家庭尋親太不容易,周圍好多的男人眼不瞎腿不跛手不殘都是廟門口的旗桿——光棍一條,二哥當年已30來歲,右手還有殘疾,如果再不接媳婦,這一輩子恐怕也要與光棍漢為伍了。
事情也巧,二伯娘急著要給二哥尋親時,離我們家30來里遠的陳家山傳來一條消息,陳家有位女子愿意嫁給二哥。二伯娘以為那個陳家女子不是跛子瞎子,就是個尋不著婆家的“哈子”,可一打聽,那陳家女子年方二十,干得一手好莊稼活,進屋做得一手好女紅,不但不跛不瞎,人還漂漂亮亮。這樣好的女子愿意嫁給二哥,是不是不知道二哥右手有殘疾?尋親是一輩子的事,不能騙人家姑娘啊,為了把二哥的婚事談穩妥,二伯娘帶著禮品,親自領著二哥到陳家山,當面相親。
那女子人長得抻展,看問題的見識也超越常人,她不但不嫌棄二哥右手少根指頭,而且還表示,她之所以愿意嫁給二哥,恰恰是看中了二哥自己剁掉了右手食指,因為二哥沒有了食指,就再也不會有被抓壯丁的危險,如同出了天花的人再也不會出天花了一樣,就可以平平安安在家里種田過日子,不用再擔驚受怕了。而二哥能一刀將自己的指頭砍掉,那得有多大的毅力!有這樣大毅力的男人什么事干不成?她不但表示愿意嫁給二哥,還表示不要一點彩禮,馬上就進劉家的門。
真讓二伯娘大喜過望。開初給二哥尋親時,二伯娘覺得,家里窮得叮當響,二哥又少了一根指頭,能找著個女人就燒高香了,哪怕女方是臉上有坑的麻子,是說話嘴巴不關風的豁子,或者是根本不會說話的啞子,都可以。她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連麻子豁子啞子都尋不上,尋一個拖兒帶崽的“半路嫂”,只要能同二哥生個一男半女,能續下香火,也算完成任務了。哪知給二哥尋的親這么好,好得超出了二伯娘的想象,好得好比二哥這堆牛屎插上了一支又大又鮮的紅牡丹!
怕夜長夢多也罷,怕煮熟的鴨子飛了也罷,二伯娘帶著二哥到陳家山相親回來后,立即著手為二哥結婚做準備。其實也沒有多少準備的,只要有了新娘,最大的準備就完成了。新房就是緊靠磨房的二哥住的那間廂房,無外乎將房子收拾整潔,將被子漿洗干凈,再割幾斤肉,殺兩只雞,買一壺酒,告之親朋好友,來家里熱鬧熱鬧。接親的頭晚上,二哥半夜就打著火把,帶著迎親的花轎,到陳家山接新娘子去了?;ㄞI將新娘子抬到家,早過了吃午飯的時間,我看稀奇擠在人群中,看著姐姐走到花轎前,拉著新娘子的手將新娘子從轎門里牽了出來,新娘子頭上搭著一塊紅布,被直接牽進了新房。
新娘剛進新房,二伯娘就端著一碗早就準備好的荷包蛋送了進去。我想跟著進去看熱鬧,被二伯娘一聲斷喝:“走,到一邊去,現在不能來?!蹦菚r新娘出嫁前,早晨在娘家一般都滴水不沾,怕的是路上遇到內急,不好解決。有的新娘上轎前又吃又喝,就曾鬧出過在路上實在憋不住,不得不把尿撒在花轎里,弄得花轎在路上滴滴噠噠淌尿水的笑話。二伯娘知道新娘早晨沒吃飯,餓得肚子恐怕早貼著了脊梁骨,馬上還要舉行拜堂大禮,晚上還要“鬧房”,不吃點東西,怎么能堅持?就將準備好的那碗荷包蛋送了進去。新娘子開始還扭扭捏捏,不肯吃。二伯娘把碗硬塞進新娘子手里,說:“聽話,快吃了。還有事要做?!毙履镒舆@才把那碗荷包蛋接了過去。
那時農村結婚不興扯結婚證,也沒有地方領結婚證,只興拜堂。只要拜了堂,男女就成了正式夫妻。
二哥的拜堂儀式在緊靠磨房的堂屋舉行。堂屋的迎門墻上是神龕,神龕上擺著祖宗牌位,掛著一副天地君親師的中堂。拜堂再簡單也不會少了“三拜”,一拜天地、夫妻對拜、三拜高堂。二哥的“高堂”本來是大伯和大娘,因大伯大娘早已過世,“高堂”只有由二伯和二伯娘充任。司儀在神龕前擺了一張長凳子,請二伯二伯娘在凳子上穩穩坐定,二哥和新娘雙雙跪在二伯和二伯娘面前,俯下身重重地叩了一個頭。我對二伯當時做“高堂”的表情完全沒留下印象,只記得二伯娘這位“高堂”一副很受用很驕傲很享福的樣子,兩眼笑瞇瞇的,淚水似乎就要滾落下地。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家只有二哥結婚動過花轎、搞了“三拜”,其他哥哥結婚時這一套全免了。
二哥簡單的結婚拜堂禮后,接著就是“鬧房”,這是結親儀式的“重點節目”。結婚三日無老少,不分長輩晚輩,鬧房時可以盡情打鬧取笑。開江縣興得怪,“鬧房”不但鬧新娘新郎,還要“鬧”新娘子的公公,一些最敢鬧的“鬧客”,提前給公公準備一根竹吹火筒和一把鐵火鉗,在吹火筒上栓一節紅繩子,像背三八步槍一樣將吹火筒斜挎在公公的肩膀上,把火鉗塞進公公的手里,再給公公用鍋底灰涂個大黑臉,押著公公到新房里游一圈,逼著公公邊走邊喊“我是燒火佬!”所謂“燒火佬”,是調侃公公與媳婦關系好得非同一般,媳婦在灶上做飯,公公在灶前幫忙,火不旺時吹一吹,柴燒盡時添一把。不知道是參加鬧房的人都知道二伯和二伯娘不是二哥的生父生母呢,還是同情二哥是個砍掉右手食指的殘疾人,在鬧房時顯得特別的溫柔文明,沒見有人給二伯準備吹火筒之類的道具,更沒給二伯的臉上涂鍋底灰。
那是1949年初夏,我滿了五歲。對于一個五歲的孩子,不可能去探究參加婚禮的社會意義,更不可能去追尋二哥舉行過結婚儀式后就意味著成家立業了,當時最感興趣的,是二哥舉行婚禮那天不但有肉吃,還可以隨便嗑瓜子。那時生活困難,平時很少見著肉,而瓜子也只有等到除夕晚上守歲時才能嗑上。那天我從這間屋躥到那間屋,從磨房躥到廚房,見到瓜子,就抓一把放進自己的荷包里,很快就把小荷包裝得鼓鼓的。
拜過堂鬧過房,二哥的老婆就成了我的二嫂,她的名字叫陳德菊。
二哥“苦命人自有苦命福”,接二嫂進門第二年就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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