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傅博文是高中同班同學。那時,我倆家住得很近,同住打磨廠老街,我家住在街的中間,他家住在街的東口,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高中畢業那年,我們更是整天吭諞黃稹K退憬闋∫黃穡滋歟憬鬩簧習啵冶慍閃慫∥堇锏某?汀
除了天馬行空地聊天,常常無事可干,一整個白天顯得格外長。要說我們也都是匯文中學好讀書的好學生,可是,那時已經無書可讀。我從語文老師那里借來了一套十本的《魯迅全集》,在前門的一家文具店里,很便宜地買了一個處理的日記本,天天跑到他家去抄魯迅的書,還讓博文在日記本的扉頁上幫我寫上“魯迅語錄”四個美術字。
博文的美術課一直優秀,他有這個天賦,善于畫畫,寫美術字。那時,我是班上的宣傳委員,每周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出一期板報,在上面畫報頭或尾花,在文章題目上寫美術字,都是博文的活兒。他可以一展才華,在黑板報上龍飛鳳舞。
博文看我整天抄錄魯迅文章,他也沒閑著,找來一塊木板,又找來鋸和鑿子,在那塊木板上又鋸又鑿,一塊歪七扭八的木板,被他截成了一個課本大小的長方形的小木塊,平整光滑。然后,他用一把我們平常削鉛筆的小刀,就是那種黑色的、長長的、下窄上寬三分錢能買一把的小刀,開始在木板上面雕刻。我湊過去,看見木板上已經用鉛筆勾勒出了一個人頭像,一眼就看出來了,是魯迅。
于是,我們都跟魯迅可狹恕C刻旄峽我謊易嫉愣講┪募遙頁業穆逞贛锫跡趟穆逞竿廢瘢髯月褳房喔傘N業穆逞贛锫薊姑懷輳穆逞竿廢褚丫掏輟>圖恢幽畝依匆恍∑亢諂岷鴕恍∑客┯停仍諑逞竿廢襠嫌煤諂崴⑸弦槐椋繞岣閃酥螅猛┯馱謖瞿景逕弦渙⒘撕眉覆恪5韌┯鴕哺閃酥螅景灞涑閃斯磐屑淶暮諫逞竿廢瘢淶蒙癲賒絨齲褳餉髁粒繞涫鍬逞傅哪且凰崦祭潿緣難劬Γ淺S猩瘛
我夸他手巧,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做木刻,屬于描紅模子。我說頭一次就刻成這樣,那你就更了不得了!他又說看你整天抄魯迅語錄,我也不能閑著呀,怎么也得表示一點兒我對魯迅他老人家的心意是不是?
我們互相吹捧,開懷大笑。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我,說我還寫了首詩,你給瞧瞧!
那是一首七言絕句:
肉食自為廟堂器,
布衣才是棟梁材。
我敬先生丹青意,
一筆勾出兩靈臺。
寫得真不錯,把對魯迅“橫眉冷對”和“俯首甘為”兩種性格的尊重,都寫了出來。博文就是博文有才、能詩會畫,但做木刻是他頭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自然,這幀魯迅頭像,他很是珍愛,他說做這個太費勁兒!刀不快,木頭又太硬!他把這幀木刻像擺在他家的窗臺上,天天和它對視,相看兩不厭,彼此欣賞。
一年后的夏天,我先去了北大荒七星河畔,他后去了內蒙古陰山腳下。分別那天,我在北京火車站一直眼巴巴地等他,也沒見他來。火車拉響了汽笛,緩緩開動了,他懷里抱著個大西瓜向火車拼命跑來。我把身子探出車窗口,使勁兒向他揮手,大聲招呼他。他氣喘吁吁地跑到我的車窗前,先遞給我那個大西瓜,又遞給我一個報紙包的紙包,連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一句,火車加快了速度,博文的身影越來越小。我打開紙包一看,是他刻的那幀魯迅頭像。
一晃兒,51年過去了。經歷了北大荒和北京兩地的顛簸,回北京后又先后幾次搬家,丟掉了很多東西,但是,這幀魯迅頭像一直放在我的身邊,我一直把它擺在我的書架上。
51年過去了,他寫過很多詩,我寫過很多詩,那時,在分別的思念中,我們都愛寫詩,但我都記不起來了,唯他寫的那首紀念魯迅的詩,我一直記得清清楚楚。畢竟,那是他20歲的青春詩篇,是他20歲,也是我20歲對魯迅的純真的青春向往。
今年春節前夕,博文突然病故。盡管我早知道他身體不好,躺在病床上多年,但是,聽到這個消息,還是感到突然。冬遠春來,故舊凋零,50余年的友情,便越發顯得綿長而令人懷念。清明即到,寫了一首打油詩,懷念博文:
打磨廠街并月明,
東西兩望共車行。
獨傾肝膽雕魯迅,
相會弟兄吟李陵。
寒夜你聞春氣息,
藥床我解病心情。
世間富貴無須問,
身后清癯老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