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于十年前坐上了神龕。畫像中的她,眼睛炯然有神,一如生前犀利地洞察世間事。
我五歲時,從外婆家搬到了奶奶家。奶奶家門前有條小河,河水常年不涸,河岸全是楊柳樹,樹干有一抱粗,樹皮老得突兀嶙峋,柳葉兒在春天會煥發出鵝黃嫩綠的生機,很出色。
奶奶家離縣城不遠,屋旁大路邊有代銷店、打米廠、磚瓦窯廠,奶奶家住一棟青磚黑瓦的大平房,湘北民風的三間正屋帶一抹梢,睡房中間一道屏風隔設出一間小書房,書架上擺放了好幾本豎行繁體線裝書,比起外婆家多了幾分闊氣與雅氣。
據奶奶說,我們朱家祖上也有一個《活著》里面的敗家“福貴”,賭博輸掉良田百畝家財百擔。豈不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朱家幾代人雖無大福大貴,倒也平安度日。
爺爺是漁場的書記,奶奶在家操持家務。那時叔叔在浙江服兵役,大姑二姑已經成家,三姑四姑進了工廠。奶奶有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管教我。奶奶是讀過古書的人,教育苛嚴。
單就吃飯的事項,定了一籮筐的規約:不許在吃飯時去別人家串門,倚人家門邊饞嘴,遇上別人問你吃飯沒,即便沒吃也一律答“吃過了,謝謝”;吃飯時不許說話,不得爬桌上用手抓菜,長輩沒吃不得先動筷;吃飯要扶穩自己的飯碗坐端正,拿筷子手指不往外翹不撩菜挑菜,站有站相,女孩子要熟記《女兒經》,“笑不露齒、話莫高聲、慢步輕盈”,每晚臨睡前還要背一首古詩并講出詩的意思道理,奶奶才允許我上床。
奶奶家的床像一個紅色小城堡皇宮,高高的皇冠頂,前庭兩側雕滿了鏤空花,鑲嵌了玻璃彩繪,畫有彩色的龍、鳳、麒麟、喜鵲等吉祥動物,床邊有木榻板,床里側上方有帶抽屜的內架子,絲綢被衾滑亮柔軟,恁般漂亮又奢華的床,我卻難以入夢。
南縣方言“老大徒傷悲”與“腦袋頭上白”發音相同,我把這句詩解釋為“老了腦袋上就長白頭發”。奶奶用竹篾片戒尺敲得床榻板啪啪響,嚇起我戰戰兢兢,我開始變得膽怯拘謹而壓抑。
人的處境遭遇直接影響改變人的性格命運。
我在夜里哭泣,想外婆想媽媽,我怯聲說“我要回家去”。
“你是姓朱的,這就是你的家!”奶奶目光凌厲,聲音大語速快,我不敢再哭了,奶奶的目光便柔和下來,給我講起了她苦命的身世,不知道是憐憫我初來的不適,還是告誡我要學會忍受:生活總有為難之處。
奶奶八歲死了父親,她的母親帶著襁褓中的弟弟改嫁常德,讓她做了爺爺家的童養媳。她的婆婆是個厲害角色,不論她多么勤快乖巧,總有挑不完的刺,非打即罵,大多數時間都在做事。掛在桌子角吃稀飯,逢年過節滿桌佳肴,她伸手夾幾粒豆豉,婆婆板起臉眼睛瞪得比豆豉還圓。好在上私塾的爺爺知書達理,晚上教奶奶識字寫字,還藏留起大塊扣肉糍粑給奶奶,爺爺像黑夜里的露水一樣悄悄滋潤著年幼的奶奶,靠著這份愛的供養,爺爺奶奶撫育出一大群兒孫。
沒多久,我生了一場大病,差點丟了命。脖子上長了一個淋疤瘤,白天打針消了腫,晚上又像吹氣球一樣鼓起大包,屁股上的針眼如蜂窩般密集,我的眼睛翻白了。鄰居勸奶奶:“讓她好好去吧!莫打針遭罪了。”奶奶不聽勸,撕下床單裹著我背身上,直奔太陽山去找草藥郎中,一劑草藥敷上,幾天就化膿爛掉腫瘤,我的眼珠子滴溜轉了。
奶奶講去太陽山那一路的險啊,過獨木橋,走漁塘邊松垮小徑,走黃泥巴硬疙瘩爬陡坡,二十多公里來回濕了她幾層衣,她信孟子說的話“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此后奶奶不再壓著我背詩,而是壓著我吃魚肝油和麥乳精了,她斷定我缺營養,因為我七歲時“下崗”的門牙,八歲還沒長新牙,講話唱歌都漏風,性格更加內向沉郁。每有新娘子從門前大路經過,奶奶就叫我張嘴,給新娘子摸一摸牙床。后來,我果然長出一口整齊的牙齒。
奶奶在燈下給四姑繡嫁妝枕頭,她先用毛筆在皮紙上寫下“長命百歲”“平安富貴”,墨干了就貼到枕頭布背面兩端,中間繡一朵牡丹花,每個枕頭都是這一個模子,我覺得乏味,奶奶任由我拿著毛筆在紙上亂寫亂畫,浪費了她好多珍貴的皮紙。
也許那時奶奶已從心底撤銷享我“后福”的愿景,只寄望我做個身體健康的、能食人間煙火的平凡人。
奶奶家旁邊磚廠,經常更換蓋磚的草檐,丟棄的漚草,別人浪費她也覺可惜,拾回來曬干絞成草把子生火煮飯。絞草把子要兩人完成。我所有是晴天的假日,放下書包就幫她絞把子,數到九十九一百又開始下一個九十九一百,絞把子所走的步子,加起來不知道繞著地球走了幾個圈,夜晚躺在床上全身酸疼,背《朱子治家》入夢,清早又開始“灑掃庭除”,寫圣賢字,撥算盤珠子“四退六進一”,九九歸一重復循環。
改革開放后有兩年苧麻價格好,奶奶把她的菜地也種了苧麻。她又教我一項調節四肢與大腦的運動——打苧麻,左手把麻皮放麻機刀口,腳一踩右手一扯,粗皮在夾刀面出來撥開,奶奶在一旁夸我靈泛勤快:“自己動手,才能豐衣足食!”
中秋前夕,縣城的大表妹嬡與省城的二表妹娟都下鄉了,我帶領她們去挖天然綠色食物,奶奶的魔芋長在屋后的堤坡邊,綠尖葉筍殼稈,我以為是平時吃的生涼薯,用小鏟子挖出來,削了皮,三人均咬了一口,舌尖立馬生出一股難耐的麻、澀、結,三人吐著舌頭大叫大哭,奶奶看著娟手里咬爛的殘鮮魔芋,急得臉都青了,慌忙給我們清水漱口,打開柜子,從瓶子取出一坨冰糖,搶先塞到我的嘴里,再分別給了媛和娟,半個時辰后麻澀味才漸漸淡化。
我聽見奶奶在房間與兩個姑姑爭執:“怎么能怪小平又蠢又饞?她也大不了兩歲,她也是喜歡兩個表妹,我怎么偏心了?你們的女兒是城里的嬌寶貝,我的孫女兒也是我手心里的明珠!”
四姑的婚姻很快結束,帶著眼淚回到娘家。奶奶惡狠狠地罵四姑沒出息不該哭喪:死了張屠夫,難不成吃混毛豬?東邊不亮西邊亮!但四姑終究沒再點亮婚姻的紅燈。
爺爺在七十四歲那年心臟病突發走了,我第一次見奶奶流淚:“哥哥,你在那邊一定要等著我!”爺爺葬在房子旁邊菜地。奶奶的兒女們接她進城同住,她堅持守在離爺爺最近的地方。
奶奶八十八歲生日宴席上,她還能清楚講出幾十個孫子曾孫子的名字,每人發一個紅包,戴著老花鏡在紅包上寫下她的祝福祈愿。
母親告訴我,奶奶過完生日就糊涂了,天天問:小平的兒女都考上大學了吧?!其時,我的兒女都還在上小學。那年年底,她平靜地睡到了爺爺身邊。
近幾年來,我老做同樣的夢。夢境中奶奶站在她的墳前,帶著哀求又仿佛是帶著質問,問我幾時回去看她?昨夜又給這個夢驚醒,半夜披衣坐在床頭,腦子里全是奶奶在村口送我上車的身影,我們的車開走好遠了,她還在揮手……
寫到此,我幾度哽咽,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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