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兒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一】
公元一九八七年農歷二月初四,鄂東北一個叫南家塆的小山村,這天天氣晴朗,大家早早吃完早飯,靠在涂得財家牛欄墻根曬太陽。男女老幼貼在土磚墻上,對著暖暖的太陽瞇著眼悠閑而又愜意,象一只只貼在墻根的壁虎。
晌午十點多鐘,村口一個穿著碎花棉襖的女子,遠遠大聲喊道:“細姥!細姥!接到了!接到了!”,只見這位皮膚黝黑的女子,裂著嘴一臉愉悅的笑,露出白白的牙齒紅紅的牙齦,她右手提著一只竹籃,上面蓋了一塊紅綢緞子,“累死我了,細姥,好漂亮哦!你們快看!”,她大步向人群走來。涂得財也快步迎上去,遠遠捧著雙手,似乎要接住什么,他的老婆傻姑發出一陣刺耳的響亮的笑聲,胖大的身體扭動著。曬太陽的人們循著聲音望向村口快步走來的女子,“黑丫,么事啊?這么開心,”鄰人們問那女子。
黑丫氣喘吁吁走過來,涂得財雙手接過竹籃,大家紛紛攏過來,伸長脖子朝竹籃里面瞅,涂得財的母親楊奶奶分開眾人,輕輕掀起紅綢緞一角,“呵呵,好標致的小人兒喲!”,楊奶奶笑瞇瞇的說。“走,到屋里去。”大家一窩蜂跟著楊奶奶去了屋里,一邊嘰嘰喳喳七嘴八舌議論開來。楊奶奶讓涂得財把竹籃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然后慢慢的輕輕地把紅布揭開,只見一個小嬰兒靜靜躺在里面已然睡著了,粉紅的小臉兒,淺淺的密密的白色胎毛,皺皺的皮膚,象個小老人兒,一身紅棉衣棉褲棉鞋,底下墊了一層整整齊齊的稻桿,靠右手放了一個紅包,奶奶說:“這應該是伢兒的生辰八字啦!”,邊說邊伸手拿起紅包,打開一看,里面有兩張10元嶄新鈔票,還有一張紅紙條,展開一看,上面從左往右堅式寫著一行藍色的字:愛女生于一九八七年正月二十四日晨七點三十分整。字跡工整有力。“好!好!好!好哇!”楊奶奶臉上笑開了花,她小心翼翼抱起女嬰,眾人爭相要看,她讓傻姑趕緊去弄點米糊。
涂得財和傻姑結婚十年一直沒生育,三十多歲還沒個一男半女,這次還是傻姑的哥哥托人領養了一個女嬰,全家人喜不自禁。這個塆子已經領養了兩個女嬰,另外兩家原是有小孩,只有涂得財家是不曾生育。楊奶奶囑咐眾人:“莫到外頭瞎說哈!”,大家恭喜一番陸續離去了,涂家人慢慢欣賞著小嬰兒,一家人臉上掛著春天般的笑容。
八十年代的鄉下農村,還是非常貧困的,平時手頭有個一兩元錢,就是日子相當不錯的人家。象奶粉這種物品,鄉村人有的恐怕都不知何物,所以小孩是不可能吃到奶粉的,象這樣抱養的嬰兒,只能以米糊度命,別無它法,涂得財傻姑不曾生育,自然不會喂養小孩兒,好在奶奶雖八十多歲高齡,然身板硬朗,屋里頭的事平時也是她打里,帶小孩的事自是奶奶擔當。奶奶是個極愛干凈的人,身材修長,衣服總是整整潔潔,做事必圍抹衣,頭發梳理得光滴滴,在后面繞了一個發髻,用一根銀簪子穿上。奶奶找來一個紅漆木搖車,把嬰兒放進去,輕輕一搖,便前后晃呀晃,不多會兒,小人兒瞇瞇的睡著了。現在是見不到這搖車的。
看到睡夢中的小人兒,奶奶笑瞇瞇用食指背輕撫著她的臉蛋兒說:“該給你起個名兒啊!叫么子呢?”,“看我家小孫女長得多標致啊!象朵花兒,就叫畫兒吧!花兒這名太多,我家就叫畫兒。”。
【二】
畫兒在奶奶精心呵護下,健康快樂的成長,平日里若是調皮搗蛋惹怒涂得財、傻姑,免不了一頓打,往往這時,奶奶必然大怒,狠狠責罵他們。必竟不曾喝一滴人奶,底子薄,晚上愛遺尿床上,奶奶也會打罵她,但絕不允許別人打罵她,平日里別人送的糖果零食,奶奶都會留給小畫兒。從小教她讀“人之初、性本善”,給她講“孔融讓梨”、“司馬光砸缸”,教她唱“黃雞公兒尾巴長…”的童謠,小畫兒在奶奶身邊快樂幸福的成長。
五歲那年,奶奶把畫兒送進了學堂,奶奶每天下午,早早就到村口等小孫女放學。那年冬天,肥胖的傻姑石破天驚生了一個女兒,因為她本就肚子肥大,加之妊娠反應不顯或者沒有,所以懷孕到突然臨產,連奶奶都沒看出,涂得財喜不自禁,號淘大哭,十五年啊!結婚十五年,老天居然送他一個孩子。涂得財為她取名“小魚”。大擺宴席三天,鞭炮整整放了四籮筐。
畫兒對這個小妹妹無比好奇,總想抱抱,惹得涂得財、傻姑厲聲斥責,畫兒只能遠遠的倚著門框,怯怯的充滿好奇的看著。
幾乎小魚降臨的那刻起,畫兒就在涂得財、傻姑眼里顯然是個礙眼的多余的人。每日放學回來,要去放豬、扯豬草,給小魚洗尿布,動不動一頓怒罵狠打,奶奶每每護著畫兒,大聲斥責兩人:“你莫有了親生嫌棄養的,你這女兒還不是她帶來的,做人要有良心…”。
有一天,奶奶突然對六歲的畫兒說:“今天開始,我教你納鞋墊、洗衣服、做飯,伢兒你要好好學哈,奶老了,管不了你幾年吶!”。從那日起,奶奶手把手教她女工,洗衣、做飯,因為人小,做飯奶奶拿把沒靠的椅子,讓畫兒站在上面,扒在灶沿看她做飯炒菜,偶爾讓她試手,沒做好,奶奶也敲她一栗子(用手指關節敲腦門)。
因為奶奶對這個“撿來的”孫女傾注全部愛,涂得財和哥哥一家都極不滿,涂得財哥哥涂老蔫終于對母親發火了,因為就他家有一個兒子,也就是楊奶奶只有唯一一個親孫子,他抱怨母親說:“你對一個外人比對親孫子還親,她跟你有血緣關系嗎?你就一個孫子,你帶過他幾天,得財三十六七歲得個女兒,你帶過幾天?”,“你是老糊涂了,親疏不分。”。奶奶氣得渾身發抖,狠狠給了老蔫一耳光,“你們個個多她是嗎?你們哪個又關心過畫兒一天,從來南家塆到今天,都是我一手帶大,礙你們么子事?只要老娘活一天,你們哪個敢賤待她,我不答應!”。兩兄弟見老娘發怒,均不再吱聲,悄悄溜了。
畫兒有時愛到隔壁五爺家找樂兒玩,樂兒也是五爺抱養的,原來只有一個兒子,但對這個養女到是如同己出,甚是疼愛,有一回和樂兒在她家看電視,因為是冬天,我們這兒都烤火,樂兒媽五娘嫌畫兒天黑還不回去,加之涂得財倆口子也不愛這養女,所以外人也就隨便了。她故意把一鐵鏟火碳倒到畫兒大腿上,褲子燒著了,疼得小畫兒大哭,奶奶屋里聽到畫兒撕心裂肺的痛哭,趕緊跑去五爺家看,只見畫兒右大腿褲子已經燒穿,還有火星子。奶奶立馬給她拍息火星,問么回事,畫兒說五娘沷了火碳燒的,奶奶隨手從門旮旯兒拿起一條扁擔狠狠朝五娘打去,邊打邊哭罵:“你這女人么這個狠毒,她幾大細伢兒,你要這樣對她,你該雷打,你這個畜生…”,奶奶抱著畫兒回屋,立馬給她搽了香油,只見胯上一層大亮泡,奶奶叫上涂得財,打著火把到山上扯燒傷藥,回來攪碎和著唾液敷在患處,整宿沒合眼。直到現在畫兒大腿根還有巴掌那么大一塊白色疤痕。
七歲那年,奶奶不幸中了風,只能坐在藤椅上,好在畫兒已經會做一些家務了,奶奶坐在藤椅上教她怎么做,她慢慢學會獨自炒菜、做飯、洗衣這些比較難的,有時不好吃,涂得財發火打她,奶奶就會拿棍子打涂得財,“她才多大點兒,能把米菜辦熟你吃就不錯,你還嫌么事?!”。畫兒發現奶奶常常看著自己默默落淚,畫兒用小手給奶奶拭去淚,摟著奶奶脖子好奇的問:“奶,你哭么事哦?畫兒惹奶生氣了嗎?”,“苦命伢兒呀!你冒(沒)惹奶生氣,你很懂事,做得極好的。”,奶奶邊說邊用臉貼著她的小臉蛋,“奶恐怕管不了你幾多時啦!你將來么辦吶?哎……”,奶奶一臉擔憂。
那天,畫兒抱著兩歲多的小魚撒尿,人小沒勁四仰八叉躺到地上,倒在地上她還緊緊抱著小魚,怕她摔了,小魚壓在她身上。結果傻姑涂得財看到,傻姑遠遠拿棒子要打,涂得財沖上去抱起小魚,一腳直接把畫兒踢到墻根,這一幕給奶奶看得清楚,坐在藤椅上的奶奶隨手從火堂拿起鐵鉗(夾柴火用的工具),照著涂得財打去,罵他不是人,一邊喚著畫兒快起來,讓奶瞅瞅傷著沒,畫兒并沒哭泣,爬起來靜靜走到奶奶懷里,奶奶默然流著淚,輕輕撫著她的小腦瓜……
【三】
畫兒九歲了,能做很多家務事,畫兒學習總在班上前三名,奶奶滿含期望看著畫兒說:“你要能把書讀上岸(讀完),將來一定是南家塆飛出去的金鳳凰,哎,就怕奶走了,你這個書也讀不成功,苦命的伢吶……”。“奶奶會活120歲,到時候畫兒就長大了,畫兒長大了會掙錢了,就給你買好吃好穿的,給你買“腦白金”,電視上說的,這吃了會長壽。”,畫兒眨巴著眼睛說。“奶恐怕等不到我的畫兒長大哦……”奶奶哽咽著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回應畫兒。
冬天的一個早晨,奶奶坐在藤椅上倒洗臉水,不慎從椅上摔倒,叫來鄉醫,醫生說治也白花錢了,當然是避開奶奶跟涂得財說。奶奶只能躺床上,涂得財只有自己從山上采挖草藥,拿回家給母親或敷或洗,個把星期后,竟能靠著床頭坐會兒,然終沒大的轉效,人日漸消瘦,穿著依然整潔,頭發依然要抹點自制香油,繞在腦后挽成髻。
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天還沒黑,大姑、涂老蔫、涂得財均在房間,奶奶這天食量出奇的好,喝了兩碗肉湯,還吃了一大碗瘦肉,一碗米酒湯圓,臉上也現了紅潤,大人說這是回光返照,怕熬不過了。奶奶突然對房間的人說:“你們出去吧,把畫兒給我叫來下。”,大家出去叫畫兒進去了,畫兒走到奶奶床頭,坐在床沿上,奶奶輕輕把她的頭摟到胸前,極細弱的聲音說:“畫兒吶,你要聽爸媽的話哈,莫惹他們打你呀,他們打你又不講輕重,會把你打死的,奶管不了你了,奶死了會保佑你哈……”,過了一陣子,畫兒喚“奶奶”,已經沒了聲息,畫兒用手掌根輕輕拭去奶奶眼角的淚,跑到外屋喊大人們,“奶奶走了,奶奶走了。”,外面的人急急走進里屋,只見奶奶頭微斜著靠在床頭的墻上,就跟睡著了一般。三人喚了兩聲不應,兩個兒子欲哭卻不曾出聲,男人成年了,就會把悲傷隱在心里,大姑卻是悲痛欲絕,放聲大哭,邊哭邊訴:“娘喲!娘啊!你冒(沒)過一天快活日子啊…”大姑或是想到在那戰火紛飛的年月,母親帶她東躲西藏,饑寒交迫,或是想到在某個冬日的清晨,母親在暖暖的火堂旁為她梳妝,出嫁時母親的哭泣和歡喜。每個人腦海里都在播放與逝者在一起的影片,快樂抑或憂傷。
【四】
家里少了一個人,覺得有些冷清,在時不覺得,沒了就發覺干么事總是沒得以往方便,每個人臉上掛著愁云,日子得重新按排了。
傻姑其是不傻,只是因為身體臃腫,尤其腹部,真正是“大腹便便”,走路時慢極,尤如企鵝一般,左右搖擺。說話時聲音又尖又細又響亮,似乎使勁從喉嚨里擠出來的,聽起來特別刺耳。人又邋遢,看起來傻而已。
涂得財早年在鄉政府的道班做過班長、會計,頗有一些文墨。后來據他自己說因為沒有后臺,轉不了正,只有回家,在村當過組長。他看看傻姑,看看兩個孩子,不禁一聲長嘆,“哎__傻姑,你以前有我娘,顯手不動(意思什么都不干),現在你要跟我一起上山下地,畫兒負責屋里頭,帶好魚兒。”,傻姑勾著頭沒吭聲,畫兒點頭說:“行,喂豬、洗衣服、做飯我都會了,我會帶好小魚,你放心,爸爸!”。
更新于:2020-7-18 22:09,待續中......
(文/天南星)
作者:天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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