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不言傷（中）

　　高中時代我曾兩次夢到老家發了洪災。老家的房子被沖毀了，太婆和太公坐在高高的山上，我在山下大聲的喊叫著:“太婆，太公，你們不要害怕，不要亂動，我馬上來接你們。”

　　我爬上山頂背上太婆就跑，太公跟在身后。后面的水向我們涌來，太公說:“麗呀，別管我們了，你快跑吧。”我不說話，只是背著太婆繼續跑，繼續跑……每次都會在夢中驚醒。

　　醒來后的當天，我都會立刻給太公打電話，問他們最近身體還好嗎？太公每次都說他們在家里都挺好的，讓我在外面好好照顧自己，告訴我說如果在外面沒有錢用了就告訴他，他給我寄。我每次都說好。但是我從來沒有開過一次口，即使有幾次我已經身無分文，我都會對太公說自己還有錢，讓他們放心。

　　太公太婆都是九十多歲的先人了，我在外求學沒有辦法陪在他們身邊，怎么能夠再讓他們為我擔憂？

　　我那段時間很不安，我害怕已經高齡又經常生病的太婆會隨時離開我。于是我請假回了老家。我回去那一天，看見太公正蹲在門前洗衣服。陽光下，門前的絲瓜花開的很漂亮，金燦燦的一大片。

　　太公在初春時節，將門前兩盆枯萎了的芍藥清除了。在門前那兩個白底紅花邊的搪瓷盆里撒下了絲瓜種子，還在一旁搭起了一個竹架子。

　　春天里，絲瓜的藤蔓纏繞其上，大片大片的綠葉間開著一朵朵淡黃色的花，有蜜蜂穿梭在其間。我看見竹架子下面已經結了一條條細細長長的絲瓜。

　　我走過去對太公說:“太公，我來洗吧 。”太公聞聲抬起了頭，他對我說:“麗回來了。我自己洗，走路累了吧？你進屋去喝口水，休息一下。”

　　我說:“不累。”然后走過去想接過太公手中的衣物，對太公說:“太公，我不累，你去休息一下，我來洗。”太公還是堅持說:“沒事，我自己洗，這是你太婆才換下來的褲子。”

　　那一刻我才明白過來太公為什么要堅持自己洗。我對太公說:“太公，我小時候的尿片尿布不都是太婆和你給我洗的嗎？讓我來吧。”太公這才起身說到:“好。”

　　我在心里想:這么多年過去了，太公還是原來的脾性呀。那一年，八十多歲的太公仍堅持自己走路上街，父輩們開車送他，太公堅決不坐，他說走一走鍛煉身體。其實太公是不想耽誤父輩們工作。于是父輩便讓我們晚輩護送太公回去，我們晚輩很高興的聽從了安排，我們都喜歡和太公相處。但是我們常常被太公呵斥回去。因為太公心疼我們晚輩，不想讓我們走那么遠的路。

　　有一次，父親讓我和弟弟護送太公回家。我走過去想要幫太公背包，結果太公不但沒有把包給我還把我們說了一頓。

　　他說:“你們明天還要上學，趕快回去做作業。”我說:“太公，我作業已經寫完了。要不我讓弟弟先回去。我一個人把你送回家，然后我再自己回來，你看行嗎？”太公生氣的說:“那么遠，你多難得走，趕快回去，聽話。”

　　我看太公生氣了，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一旁的弟弟向我擠了擠眼睛，然后對太公說:“好的，太公，我和姐姐現在就回去。你自己路上慢一點。”太公說好。弟弟便扯著我轉身假裝往回走。然后我們趁太公不注意，小跑著偷偷的跟在太公后面。

　　結果不料沒走多遠就被太公發現了，太公氣得跺了跺拐杖說:“讓你們回去，怎么這么不聽話呢？我一個大人了，能有什么事？”繼而又放輕語調對我說:“麗呀，聽話，和強快回去。”我只好對太公說:“太公，你慢些。”然后轉身和弟弟一起回了家。

　　一朵絲瓜花被風吹落，恰巧掉在我的頭上，將我從回憶中拉回了現實。我不禁揚起了嘴角，低下頭繼續洗著手中的衣物。

　　那一次，太公親自下廚做了白蘿卜燉臘肉，白蘿卜是公公婆婆自己種的，臘肉也是自己制作的。太公是在太婆生病后，才開始學著做飯的，廚藝可想而知，但是那卻是我至今吃過最令我回味的燉菜。

　　席間太婆把酒杯遞給我說:“麗呀，來，喝一口。”我接過酒杯喝了一大口。太婆又說:“再喝點。”我又喝了一大口。這時，太公勸阻說:“她又不會喝酒，你讓她喝？”又對我說:“你太婆就是這樣，你不能喝就別喝。”我說:“沒事，我能喝一點。”

　　以前太婆讓我喝酒我總是拒絕說:“太婆，我喝不了。”我真的是那種喝一杯啤酒就臉紅心跳，頭暈眼花的人。只是那一次我才明白:我太婆是一位每頓都必須喝上一兩杯酒的人，她可以一天不吃飯，但是不能一頓不喝酒。在我太婆看來，酒是極好極好的東西，所以她想要把它分享給我們。所以那一次我沒有拒絕。

　　因為我要趕第二天早上五點半的汽車，于是太公打電話讓大伯把我接到了他家，大伯家在集鎮上。那天我確實是喝醉了，頭一直暈暈的。一路上我感到了大伯的不高興，但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心想:完了。

　　果不其然，到家后大伯責備了我，告誡我說:“一個女孩子喝什么酒？在家里也就算了，在外面千萬不要和別人隨便喝酒知道嗎？”我聽話的點頭說:“好。”

　　雖然被罵了一頓，但是心里面卻暖暖的。因為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真正牽掛關心你的人才會去責罵你（畢竟這是一件多么出力不討好的事情呀）。那是真正的一心為你好的人，你要明白他的用心，更要好好珍惜。

　　考大學前，我的目標一直是陜師范。因為我知道太公是多么希望我能夠繼承家族老師之風。我也一直把有一天能夠成為一名如太公般卓越的老師當做奮斗目標，但是最后由于種種原因，我和陜師范擦肩，最終考了美院。

　　當錄取通知書下來后，我滿心不安的回了老家，太公說:“考上了？”我小心翼翼的回答:“嗯。”太公說:“考上了就好，考上了就好好上。”然后轉身進了臥室。我感覺心里面很難受，我知道太公是生氣的。吃過午飯后我要走了，我去給太公太婆告別。

　　太婆依舊一邊拉著我的手，一邊把茶杯遞給我，讓我再喝一口茶。我接過茶杯喝了一口，蓋好后放到太婆容易拿到的桌旁。

　　我對半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的太公說:“太公，那我走了。”太公沒有回答，我便一直站在一旁等著，過了一會兒后太公應了一聲:“嗯。”我轉身對太婆說:“太婆，我走了，我放假了就回來。”太婆說:“好。”我轉身離去。

　　那是唯一一次太公沒有像往常那樣把我送到路邊，我走到轉角處再次回頭張望，我看見老家的院子里站著太公那熟悉的背影。我轉身跑回去，站在路邊一邊使勁兒的向太公揮手，一邊對太公說:“太公，雖然我沒有上師范，但是我以后一定會努力成為一名向您一樣卓越的老師的，您放心。”

　　太公點了點頭笑了，他說:“以后不要想著成為像我一樣的老師 ，要想著成為像你自己的老師。”我點頭說:“嗯，我知道了，太公，太公你快進屋里去吧，外面有風。”太公對我說:“好，你快走吧，一會兒天黑了。”我點頭轉身邁著輕快的步子離去。

　　大一那一年的夏天，我回家看望太公太婆。離別時太婆第一次緊緊的拉著我的手說:“麗呀，我想你呀。你別走呀。”一瞬間我的眼淚便掉了下來。我擁抱了太婆，告訴她說:“我放假了就回來。”太婆的眼淚掉了下來，我伸手給她擦掉眼淚。

　　一直站在一旁的太公這才開口說到:“她是要去上學，你快放手讓她走吧。”太婆這才松手。太公給我裝了一大袋子吃的和兩瓶牛奶，他說:“你在路上打點。”我接了過來，說:“好”。隨后太公遞給我五百塊錢，讓我在學校里用。

　　我說:“太公，我不能要。你拿著和太婆在家里買些自己想吃的東西。”太公有些生氣的對我說:“拿著，在學堂里上學辛苦，自己把生活過好些。快拿著，不然我生氣了。”我接下了錢，忍不住在成年后第一次擁抱了太公。

　　我哭著對太公說:“我怕我們見一面就會少一面。”太公笑著說:“傻孩子，我們就在家里，你隨時回來我們都在呀。快走吧，在外面好好上學。”我擦掉眼淚點了點頭。

　　我知道，即使我走了很遠很遠，只要一回頭便仍然可以看見一直站在路邊的太公——那高大偉岸的身影，那個身影給予了我繼續前行的力量，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在我的背后站著我的家人。

　　我不知道自己最終會走到何方？但是我知道，現在的我不能停下腳步。我不知道自己最終的歸宿是哪里？但是我知道有太公和太婆在的地方，有家人們在的地方叫家。
　　（文/西風）

作者：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