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離開我已經四十六年了。隨著歲月的流逝,母親的音容笑貌開始在我的記憶中變得模糊,但思念卻越來越濃烈。
我對母親的記憶是殘缺的,母親走時我才七歲,還是個不諳世事的懵懂小孩。今天,我根據父親、二爸和姑父零星的口述,以及與她短暫相處的七年時光,努力還原當年的碎片,勾勒母親的形象。
我的祖籍在南充營山縣。據父親生前講,爺爺是方圓百里有名的裁縫,平時在家耕種幾畝薄田,每逢春節前后,就特別忙了,大戶人家和十里八鄉的鄉鄰都會請他去做新衣。爺爺因此攢了些錢,置了些地,在當時的李家壩,也算是個殷實的人家。
母親的家,相隔只有一道山梁,家里沒有土地。于是,母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便成了我們家的佃戶。按照當地的習俗,母親和父親很小就訂了娃娃親,十二歲那年,母親便成了父親家的童養媳。
1933年,紅軍來到營山縣,給這片沉寂的土地帶來了希望。由于爺爺在當地有較高的聲望,被推選為蘇維埃政府的農會主席,十多歲的父親也當上了兒童團長。在營山那片紅色的土地上,我們家從此擁有了紅色的血脈和基因。后來,由于國民黨重兵圍剿,紅軍調整戰略長征轉移,爺爺被國民黨殘忍殺害,父親也受到牽連,不得不逃離家鄉,從此再沒有了音訊。
母親來到婆家,用她稚嫩的肩膀,扛起繁重的家務。二爸后來告訴我,是母親用背簍背著他去上私塾,給予他童年許多的幸福和快樂。母親雖然沒有名份,但一直守著一個傳統女人的婦道,在我們李家默默無聞地操持。
從父輩的口述中,我知道我的奶奶是個非常刻薄的女人,是那種典型的封建家庭強勢女性。奶奶裹著一雙小腳,拄著拐杖,一直把持著這個破敗家族至高無上的權力。可想而知,一個童養媳的命運,在那些年是多么卑微和凄苦。但是,母親一直忍辱負重,等候父親的歸來。堅守了十多年,父親回來參加土改,他們才拜堂成親,從此生兒育女,過著清貧而幸福的生活。
舊社會的中國女性,從出生開始,就要用白布裹出一雙金蓮小腳。也許是母親不愿接受封建禮教的束縛和虐待,每到晚上,就會悄悄地將裹腳布打開。這是母親從骨子里對封建思想發出的吶喊和抗爭。后來,母親給我們講起奶奶的小腳時,無不為自己有一雙健康的大腳而慶幸、自豪。
父親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代監獄人。也許是家鄉留給他太多的苦難,他不愿留在家鄉工作,便選擇去很遠的地方,組織犯人投入寶成鐵路的建設。寶成鐵路是新中國成立后修建的第一條電氣化鐵路,從寶雞到成都,崇山峻嶺,溝壑縱橫,曾經創造過世界鐵路史的奇跡。
母親隨父親住進了鐵路上的工棚,負擔起父親的起居生活。修建鐵路非常辛苦,基本上是居無定所,但母親卻是快樂和幸福的。她白天去工地,和男人們一起干粗活;晚上回來,會為辛苦一天的父親溫上一壺小酒,做上幾個小菜,讓勞累一天的父親感受家的溫暖。我的大哥出世時,父親便給他取了個具有紀念意義的名字,叫李寶成。大哥的到來,給命運多舛的父母帶來了無比的快樂。
進入災荒年代,家里孩子增多,僅有的供給,根本滿足不了一大家人的生活。聽父親講,母親常常悄悄吃桑葉和觀音土充饑。孩子的生命,是母親唯一的希望啊!但是,大哥寶成最終沒有扛過命運的苦難夭折了,這給母親留下了深深的痛。
寶成鐵路歷時七年完工后,父親又押解一百多名罪犯,遠赴重慶最偏遠的山區奉節青龍鄉金鳳村。那里是新中國成立后建造的第一批勞改場所,始稱青龍勞改農場,后改為青龍硫磺廠勞改支隊。金鳳村四面環山,懸崖峭壁,只有一條從山腰劈開的山路,可謂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按照當時父親的資歷,母親可以安排在勞改支隊工作,但由于當時家里添丁進口,加上母親考慮自己沒有文化,怕上班會拖父親的后腿,于是在她強烈的要求下,我們一家落戶在青龍鄉金鳳村無魚壩。這是一個非常偏僻的小山村,坐落在海撥一千八百多米的金鳳山下,山高路險,四季溫差較大。
在金鳳村,我們一家是唯一的外來戶。由于父親是勞改隊的干部,我們受到了很高的禮遇,分到了幾分自留地,并在當地政府和村民的幫助下,建起了三間土木瓦房,豬圈牛圈一應俱全。自從分了自留地、上了戶口,母親的臉上時常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也許,這是曾經作為童養媳的她,真正感受到了新社會的溫暖和家庭的溫馨。
那時,農村土地還沒有包產到戶,都是按照案黽彝サ睦投醇撲愎し址峙淞甘場5筆蔽頤腔購芐。揮腥投Τ齬ぃ綹縭嗨昃完⊙隙永錮投荒芩惆敫隼投Γ抑豢扛蓋孜⒈〉墓ぷ屎湍蓋椎墓し治忠患胰松睢N爍納萍依锏納釤跫蓋壯瞬渭由擁募謇投猓約夯寡肆酵分懟⒁煌放#謐粵艫乩鍥鷦縑昂謚止現植恕
為了減輕母親的壓力,我五歲就開始幫母親放牛割草了,還要照顧兩歲多的弟弟。由于母親從小吃慣了苦,加上身體素質好,在生產隊勞動時,她總是走在別人前面,重活臟活搶著干,從不計較個人得失。雖然是外來戶,母親用她的善良、勤勞和真誠,贏得了鄰里鄉親的敬重。母親當時是生產隊里唯一享受全勞動力工分的女社員,還被評為"三八紅旗手".
打我記事起,從來沒有聽到過母親對生活的抱怨。父親在單位上負責物資采購工作,經常出差,很少在家。但每一次回來,就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因為父親會給我們帶回糖果,當然也會給母親扯上幾尺花布。每當這時,母親就在灶臺忙前忙后,一家人其樂融融。
母親心靈手巧,做得一手可口的飯菜。她將玉米和大米分開蒸,給我們盛上大米飯,自己卻端著玉米飯。父親有時會說母親:"難得一家人一起吃頓飯,你怎么又吃包谷飯了?"母親則說:"我不愛吃大米飯。"家里人多,母親從不上桌和我們一起吃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吃我們剩下的飯菜。
母親沒有上過學,不識幾個字。但是,她知道文化的重要,于是很早就讓我們識文斷字,并且教育我們只有好好學習,以后才會有出息。每當我們和鄰居小孩發生爭吵或打架時,母親總會先去給鄰居道歉,再煮上兩個荷包蛋給鄰居小孩賠禮,然后回家教育我們:"要和鄰居搞好關系,要讓得人、懂禮貌,不能爭強好勝。"這些諄諄教誨,至今依然歷歷在目,并影響了我的一生。
一九七五年初春,那是個痛徹心扉的日子!我已經在子弟學校上小學二年級了。這天我正在操場上與同學嬉戲,突然,老師將我叫到一旁,悄悄對我說:"你快回去,你媽媽出事了!"聽到這個消息,我顧不上收拾書包,就向十里外的家里奔跑而去。
當我跑進院壩時,眼前浮現出駭人的一幕:老老少少擠滿了院壩,母親躺在門前的一塊門板上,身上蓋著一塊白布,頭上纏滿白色的繃帶。我不顧一切地撲向母親,緊緊地攥著母親冰冷的手,嚎啕大哭:"媽媽啊!您就這么狠心地走了,您讓我們以后怎么辦啊!"
在鄰居的安慰下,我悲痛的心情逐漸平復下來,開始和哥哥一道為母親清洗身子。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母親的手上和腳上沾滿了稀泥。我們一邊洗著母親的遺體,一邊流著眼淚,腦海中一片空白。生產隊長告訴我們,母親是在楊家灣參加集體勞動時,被山上化冰后的滾石砸中了后腦去世的。
母親去世那年,我才七歲,弟弟四歲,二哥十二歲。從此,我便失去了快樂的童年,失去了人間最珍貴的母愛。父親用他戰爭年代殘存的一只左手,將我們艱難地撫養成人,他終生未續弦,表達了對母親的深愛。幾年前,二爸彌留之際,嘴里還念叨著:"我看見大嫂了,大嫂來了……"
我與母親相處只有短短的七年,但是,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最快樂的時光。母親從一個舊社會的童養媳,成為一個新社會的主人,她用她的勤勞扛起家庭的重擔,用她的善良相夫教子,用她的美德贏得了鄰里鄉親和親戚朋友的尊重與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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