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出院的那天陽光明媚,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指指操控臺,要我放首音樂。
我探過身選一曲他喜愛的交響曲《致愛麗絲》。旋律響起的一瞬,我瞥見他纏滿繃帶的前臂竟下意識地打著節拍,一瞬間淚如雨下。
三十年前的鄉間土路上,父親奮力蹬一輛二八式自行車緩緩上坡,車子的吱呀聲與我的加油聲混成一片,揚起一路塵土,也撒下一路歡歌。我曾問父親,為什么每次送我上學時總要途經如此坑洼不平的道路,父親笑笑說他并不覺得艱難,反而覺得很享受,因為我的吶喊聲和著嘩啷啷的鏈盒聲,構成了世間最動聽的"交響樂".
那時的我懵懵懂懂,不知何為交響樂,只知道父親的"交響樂"常在縣一中的大門前暫告一段,然后問我:"妞,這個學校漂亮不?""漂亮。""努把勁兒,咱也考進去。""好。"我回答。
后來,我終于如愿考進這所高中。父親高興,他也努了一把勁兒,拿出好幾個月的收成,破天荒買了一輛摩托車。父親依舊是我的專職司機,他對我說,摩托車的"突突聲"和著我清脆悅耳的笑聲,構成了他生命中的又一首"交響樂".至此,我才慢慢地讀懂了什么是父愛。
去大學報到時,父親幾次提出要送我,都被我拒絕了,我的理由是怕他太辛苦,但內心卻另有小九九,年少輕狂的我,似乎對他一身樸素的裝扮暗生嫌棄,擔心那張寫滿滄桑的臉會引來同學們的譏笑。父親沒有堅持,他只是給母親說:"這接接送送的,十幾年,孩子突然大了,要一個人走,心中怪空落的。"
事后母親告訴我,父親一直開著摩托跟在我乘坐的大巴車后面,從縣城到市里,120公里。母親說:"畢竟那是你第一次出遠門。"一股強烈的內疚感涌上心頭,我不知道那天的路途中,響在父親耳中的"交響樂"是否還依舊動聽?
多年后,我購置了小轎車,也一直想做一次父親的司機,以期彌補心中的虧欠。然而,他卻始終以"我暈車""一個莊稼漢坐小轎車里不自在"為由而屢屢拒絕。
沒想到,父親第一次坐我的車,竟是因為不慎摔傷胳膊要去醫院住院……
《致愛麗絲》的旋律在車中旋繞,父親輕闔雙目早已沉浸其中,頭頂稀疏的白發在陽光下散發出點點光芒。此時,我載著父親猶如載著他整個人生。
如今,父親的自行車以及摩托車早已不復存在,他心目中的"交響樂"也許已經隨著歲月遠去,但我心頭的樂曲卻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