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還是一名農村業余作者,因發表了幾篇作品,受到新聞媒體的關注。那年臘月二十四,外地一個陌生姑娘慕名闖進我家,手里拿著一本刊登我作品的雜志,里面夾著一張報道我在農村堅持自學創作的舊報紙。與她交談中了解到,她比我大一歲,因連續三年高考落榜,覺得無臉見人,整天鉆在屋里寫作,想當作家爭口氣。為了明志,她把高爾基的散文詩題目《海燕》作為筆名。可事與愿違,她苦思冥想寫出的稿件寄出去,又雪片一樣飛了回來。父母數落她不干活,哥嫂嫌棄她白吃喝,村里人嘲笑她,連大學都考不上,還想當作家,純屬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父母開始托人給她找婆家,想盡快把她嫁出去。她精神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覺得周圍人都是不可理喻的魔鬼,想殺掉全家人而后自殺。
百無聊賴之時翻閱文學雜志,我的一篇散文觸動了她的心弦。稿子描寫了生長在山畔路邊的酸棗棵,不與牡丹比美,不與白楊爭高,不為自己的生存環境自卑,默默扎根在貧瘠的土地,滿腔熱情為春天點綴綠色,為秋天奉獻果實。這篇稚嫩的文字,引起海燕的感情共鳴。她看過報道我的文章,知道我家庭條件不好,不明白我在艱苦的環境中,怎會有這樣的陽光心態,能寫出這么勵志的作品?她是抱著好奇心找到我家來的,也想避開過年上門的親戚們說三道四給她找婆家。
海燕帶來厚厚一沓稿子,有散文、詩歌,也有小說,還帶著厚厚一沓子錢。說讓我幫著推薦給熟悉的編輯,只要能發表,就是花錢買版面也行,她就想證明給別人看看,她能當作家。我看了她所有稿子,基本上都是悲觀厭世的自我傾訴,字里行間充滿仇恨、抱怨,覺得自己才華橫溢,可惜命運不濟,無人賞識,這樣的稿子別說編輯不會選用,連我這業余作者水平也覺得不可能發表。
母親對這個不請自來的姑娘特別關心,悄聲問我:“她寫得咋樣啊? ”我念了兩篇,母親聽完,皺著眉頭沉思了一會兒說:“這閨女心病太重了,留她在咱家過年吧。 ”
來我家串門的鄉親們都勸母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留在家里過年總是不方便,再說萬一出點兒啥事呢,何苦找麻煩?我哥哥嫂子也有顧慮,覺得還是勸她趕緊回家為好。
母親嚴肅地說:“就是個迷路的小貓小狗闖進門了,咱也得收留吧?何況她是個大活人,她迷路了,看著四處都是黑的,咱當不了指路明燈,做個螢火蟲總行吧。你妹妹的文章就像螢火蟲,她沖著這點光亮撲過來了,咱要是把她攆走,說不定把她推上了不歸路,萬一出了事咋辦?留她在咱家住幾天,大伙都開導開導她,也許心結就打開了。 ”
母親一錘定音,誰也不好再說什么。海燕在我家住下了,母親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疼愛她,給她講故事,說笑話,逗她開心。小年夜,我們包著餃子聊天,母親講我讀書寫作的趣事,說那年春節前讓我去趕集,我把買布料的錢買回一筐發霉的舊書,還高興得像撿了個金元寶,過年連新衣服都沒有,也不出去玩,天天鉆到地窨子里讀那筐書,讀完了就給我講,那些書還真讓人長見識。
母親還說了好多謎語故事,最后問我們知道“先干為敬”的來由不?我們異口同聲說是表示對客人的尊重。母親笑我們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說:“過去有些人存有戒心,請客人喝酒時,為證明酒里沒毒,主人先喝下第一杯,目的是讓客人放心,后來就演變成‘先干為敬’ 。 ”
母親很隨意地聊著,突然一轉話題對海燕說:“你們寫文章也一樣,要想知道好不好,先讓自家人聽聽,家里人覺得受益,外人看了也不會有害。閨女,你不是帶來好多稿子嗎?一會兒包完餃子,給咱們念幾篇聽聽行不? ”
海燕臉一下漲得通紅,慌亂地搖著頭說:“不行,不行,大娘,我寫的東西都是給自己看的。 ”母親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說:“閨女啊,只寫給自己看的文章,怕是不好發出來吧?俺妮兒不管寫啥,總是先給我念念,我聽著好,郵出去差不多都能發。她寫鄉親們關心的事,村里人很喜歡她,誰知道個稀罕事,都找上門來給她講。常言說,巧婦難做無米之炊,她儲存的‘米’多了,不管蒸米飯還是熬米粥,都不用發愁。人活這一輩子,誰都不可能一帆風順,遇到不順心的事先替別人想想,再往遠處想想,心里就敞亮多了。要是只看自己的腳尖兒,路會越走越窄。要是只裝著自己那點事,心會越變越小。 ”
母親的話,觸動了海燕的心靈,這天晚上她失眠了,深夜趴在我枕邊悄聲問:“大娘上過什么特殊學校吧?她講的道理太深刻了,字字句句都能入心入肺。 ”
我告訴海燕,母親從來沒有進過校門,但她在社會大學學到了很多書本上沒有的知識。少年喪母,中年喪夫,苦難的人生經歷,讓她學會了以陽光心態面對各種困難,以豁達胸懷處理各種矛盾。母親是我們這個貧困家庭的頂梁柱,也是兒女們的靠山,她以聰明睿智的處事方式護佑孩子們健康成長,時間長了,就凝聚出獨有的經驗。
海燕在我家住了十幾天,親眼看到我的生存環境和創作態度,看到大年初一鄉親們拜完年,女人們坐在我家大炕上爭先恐后為我“提供素材”的情景,看到每天晚上一幫文學青年聚在我家談讀書體會的熱鬧場面,她被打動了。臨走那天晚上,她和我談了很多。她說:“和你相處的這些日子,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我家有企業,有樓房,有汽車,有存款,可我從來沒有感受到幸福。你家生活不富裕,可你有一個好母親,有一幫好朋友,有那么多喜歡你的鄉親,你的寫作和他們息息相關,他們愿意給你提供創作素材,這讓你生活得很充實,創作上保持著活力。我是坐井觀天,自命不凡,總認為自己寫得最好,詛咒編輯們有眼無珠。現在想來,我是多么無知!那些連自己都沒有勇氣念出來的稿子,怎么能指望報刊發表? ”
正月初五海燕要走了,母親送到門口,海燕突然轉身跪下,親親地喊了一聲“娘——” !母親彎腰把她扶起說:“閨女,你這是干啥呀? ”海燕撲在母親懷里熱淚長流,她說:“您就是我的親娘!是您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您不光救了我的命,也救活了我的心,我這輩子也許當不了作家,可我一定會做個好人。 ”
我騎自行車送海燕到縣城乘車,她有些戀戀不舍,提出和我照一張合影作留念。于是,在汽車站旁邊的照相館,我倆拍了一張二寸黑白照片。照片取回來后,母親戴著老花鏡端詳了好久,長長舒了口氣說:“筆尖能成人也能害人,這閨女得救了! ”母親這句“經典”語錄,伴隨我走過了幾十年的創作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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