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石巖,下石巖,白胡子老漢鉆出來。”這是婆婆教給我的第一個“猜字謎”,它就是石磨。
“石頭層層不見天,短短路程走不完。雷聲隆隆不見雨,大雪紛飛不覺寒?!逼牌藕推牌诺钠牌啪褪浅ミ@支古老而辛酸的歌謠,踩著永遠(yuǎn)不變的節(jié)奏,匆匆地推動石磨,使她們從青絲縷縷的少婦旋轉(zhuǎn)到白發(fā)蒼蒼的老媼。
有一年的端午節(jié),村里來了位石匠藝人,把我們家的“人邀磨”團(tuán)成了“牛拉磨”,婆婆樂呵呵地把那根被她摸得滾光溜滑的磨桿套在了老黃牛的脖子上,我從犁地的爸爸手中接過黑塔樹“使牛條”。從此,只有磨盤高的我開始“吭哧吭哧”地打著牛屁股,成為婆婆推磨的得力助手。
山里的天氣變幻莫測,野雨山風(fēng)時起時停,能擋風(fēng)遮雨的地方自然成了安置石磨的理想之地。但只有幾間低矮的木屋,平均一戶四五個娃娃的山民們,不得不把石磨安放在露天壩里。獨我們家的石磨得天獨厚,被安放在三間瓦房的吊腳樓下淋不著雨,樓外密密的竹林恰到好處地?fù)踝×送鈦淼娘L(fēng)。
石磨常推的是包谷、蕎麥、干紅苕粒,偶爾也推麥子。每當(dāng)婆婆牽著牛鼻索架磨時,我就提著糞桶催牛屙尿屙屎,并學(xué)著婆婆的口氣:“快屙,懶牛懶馬屎尿多?!敝螅牌啪图芷痿せj篩,坐在松樹墩墩上,看著我邁著碎步攆牛,偶爾為灌不到磨心的我刨一下磨,并對越走越慢的老黃?!翱浴辍币宦暫?,那牛就發(fā)起狠,忙一陣快跑,嗡嗡地旋轉(zhuǎn)幾圈,磨盤上就堆起了小小起伏的“山峰”。婆婆趕緊用木瓢撮去籮或篩。這時,她便扁著嘴說:“我孫子攆快些,二天端陽節(jié)婆婆磨新麥面給你蒸肉包子吃,還上街掛機(jī)器面……”
于是,我就盼望著端陽節(jié),盼望吃那“咬一口就流油”的肉包子和“絲一般細(xì)白”的機(jī)器面。
大端陽過去了是小端陽,肉包子和機(jī)器面條終究沒有吃到,但我能踮起腳尖用高粱掃掃刨磨了。這時,我羨慕起安在露天壩里的石磨來,那些攆牛的小伙伴,可以一邊“哼哧”一邊看天上的云,看盤飛的鷹,聽修大寨田撼山動地的號子聲;或者牽著被捉的碌碌蟲喊“推磨——推磨”;甚至還可以和坎上坎下的頑童比賽著嘴巴功……
嗡嗡的石磨聲單調(diào)極了,牛尾巴常掃得雙眼流淚。我數(shù)著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牛蹄花印,聽著豬圈里老母豬的呼嚕聲,傍著圓圓的磨盤,拖著發(fā)酸的腳步,昏昏地睡去……
“啪啪”——婆婆的耳刮子把我打醒了,啊啊,饞嘴的老黃牛已把磨盤上的苕粒面面舐得干干凈凈了。
嗡嗡的石磨聲旋走了我童年的頑愚。我上學(xué)了,把黑塔樹條兒敲牛屁股、“吭哧吭哧”的生活交給了妹妹。
在學(xué)校話劇隊里,我飾演的是一個“忘記階級苦、不愛惜糧食”的反面角色。每當(dāng)戲進(jìn)入高潮,幾個紅小兵口誅筆伐聲討我“把雪白雪白的饅頭扔進(jìn)垃圾堆”時,我就想起婆婆用包谷和苕果面做的窩窩頭,黑黝黝的……
端陽節(jié)又到了,該是推新麥面蒸肉包子的時候了。婆婆顫巍巍地?fù)纹鹇涿婕?,妹妹踮起腳尖在刨磨。
“婆婆,別落了,有麥麩子呀!”我看見簸箕內(nèi)先落下的白面蓋上了一層麻麻點點的麥麩。
“這怕啥?自家吃的!”婆婆拍兩下籮子,扁著嘴說。
飄飄揚揚的面粉,在她花白的頭上蓋上了一層暮年的濃霜,臉上的皺紋像歲月反復(fù)開墾過的犁溝,凝成黑褐的波浪。牙齒脫落了,干癟的腮幫似兩口龜裂的池塘——我不敢提吃肉包子和機(jī)器面條的事了,怕那滿足于填飽肚皮的笑容從她那臉上消失……
老黃牛死了,婆婆的身影消失了,媽媽從婆婆手中接過了落面架,石磨又嗡嗡地旋轉(zhuǎn)起來,旋轉(zhuǎn)中磨著山里人悠長的日子……
我漸漸離這推磨的生活遠(yuǎn)了,但每當(dāng)我從單位伙食團(tuán)買來雪白雪白的肉包子時,我的神思就傍著那圓圓的磨盤睡著了,如今那里睡著的是我的妹妹?我想念故鄉(xiāng)的石磨了。
又是一年端陽節(jié)。我看見石磨了,她歪歪地靜靜地躺在竹林里,層層石巖上凝著雀鳥陳腐的糞便,活像一尊古老的化石。老黃牛留下的那頭小黃牛也長大了,油光水滑的,它搖頭甩尾,悠閑地反芻著逝去的歲月……
粉白的堂屋里,媽媽正在掛面,煥然一新的吊腳樓下面,隆隆的粉機(jī)聲代替了嗡嗡的石磨聲,生意很興隆,妹妹再也不能傍著磨盤昏昏地睡大覺了,她成了忙里忙外的機(jī)手,把推磨的生活交還給了歷史……
冒蒸氣的肉包子、白花花的掛面條,滾動不息的泵輪,把莊戶人的端陽節(jié)碾得噴香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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