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秋天,陳井坐上了回家的大巴車,北方的秋天已漸出涼意,毫無準備的他只著了一件薄衫。車窗外的風透過小隙鉆進他的衣袖,涼意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不禁想:原來我還有知覺啊。這次回家,不在他的計劃里,他是接到家里來的電話說爺爺去世讓他回家一趟參加葬禮。
陳井算半個孤兒,無父無母,由爺爺帶大,他這一輩子的夢想就是賺錢,讓爺爺過上好生活。可他沒來得及。大巴車停在一處公路上,這是前幾年剛打出來水泥路,政府發了恩,花錢給他們村子造路修橋,村民們過上了好日子。但這恩在老一輩農民那兒用錯了地。挖掘機碾過麥田,也碾碎了種植農民的心。陳井爺爺的心在那一刻也碎了,從此他患得患失,仿若失魂。陳井當時正讀高三,是關鍵時段,因為要照顧爺爺,他一心二用,心力交瘁,考得并不理想。但他底子好,過了一本線有一大段距離,這樣的成績,上他們本省高校綽綽有余。而他本也該報本省,但出所有人的意料,他報了一個外省水平略低的大學,爺爺交由鎮政府設在村里的敬老院照顧,他只身一人走向他鄉。
很多人罵他沒良心,爺爺從小含辛茹苦將他養大,供他讀書,他上了大學就將爺爺拋棄,這么一個老人,老了落的個孤寡之身,真可憐。他不發一言,默默承受。現在再說什么也沒有意義了,爺爺已經走了,不會再回來。
陳井站在冷風中,他用雙手搓了搓臉,緩過神。他在心里給自己提了個勁,抬腿邁向老家的方向。
老家變得很不一樣了,村民在政府的幫助下重蓋了房子,原先的除了少部分搬出去,村里依舊是老居民。他按著記憶的路線去往老家,遠遠的,陳井就看到家門聚著很多人,都是自己認識的。村長有名望,他組織村里的人給老成好好安葬,打出去的電話還是村長叫陳井一個堂叔打的,之前存了電話。
陳井進到家里祠堂,他耳朵很好,加上說的人也沒有刻意掩飾,他很清楚的聽到一些不好的言論:
"老陳也是可憐啊,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使,又沒人在身邊照顧,晚上走夜路的時候硬生生掉進那么大的坑里,唉","你是說老陳是掉坑里…,真可憐啊","誰說不是呢",說著,他們偷偷瞄著陳井,陳井低著頭,不發一言。他之前已經從堂叔那里知道了爺爺的死因。很快,人都到齊了,主持葬禮的老人唱著葬禮詞,陳井麻木的隨著指示做動作,一叩首,二叩首……眼看著葬禮結束,村民們一個一個的往外走,一個人突然大喊:"陳家小子,你好意思嗎,你沒良心啊,你爺爺活著不回來照顧,爺爺死了,不掉一滴淚,你還回來干嘛呀,怕不就為了那一點保險費嘛",人群嘩然,是啊,陳老爺子是在工地死的,聽說要賠錢,還有保險。"是啊是啊,他就是回來拿錢吧","唉,世態炎涼"老一輩人說,年輕人則議論紛紛,滿是羨慕"哼,老爺子死的合適呀,也不知道有人是不是高興的哭不出來了".
陳井在大城市受到好幾年現代教養的熏陶,陡然面對這不加掩飾的惡意揣度,他不再能像之前那樣沉默。他多年來隱藏很好的痛苦此刻將要公諸于眾,他的家并不像他們看到的那樣。"他才不疼我,他才不愛我,他恨我,恨我把他兒子兒媳害死了"村民眼看著方才還沉默的陳井突然激動起來,"他連理都不想理我,我努力學習,考全班第一,我就想讓他看到我,夸一下我,我成績下降的時候,我希望他能督促我,但他沒有,他哪怕罵我一句蠢也好啊"陳井雙手顫抖,似有癲狂之意。但他慢慢平靜了下來,低著聲說:"只有,只有他喝酒的時候,他醉了,他開始罵我打我"說這話的時候,成景露出一絲喜悅的神情,這樣不適宜的表情讓人有些雞皮疙瘩起來"只有在這時候我才感覺他是看得到我的","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有感受到他的愛,你們說他辛苦撫養我,是,但我不是也努力割稻了嗎,但我不也因為他高考才考砸嗎"
村民們啞口了,他們想起來小時候的陳井一放學就到農田里去,從沒有缺席過。還有高考,本來這孩子的成績是很好的。他們沒找到別的理由反駁陳井,也就相繼出去了。葬禮就這樣有驚無險的結束了。
這天,村里來了兩個陌生面孔。
"梁隊,我來也就算了,你怎么也要來"兩位穿著便服的民警站在村長門前等待門的開啟。
"你以為我想來,要不是上面…"
"你們是?"
小楊早有準備,熟練的將兜里的警察證掏出打開。村長將兩位警察請進家里。
"警察同志,喝茶"
"不用了,我們接到舉報,五烊工廠老板貪財,克扣購買建筑材料的錢,工程不穩定,導致多起傷亡,我們過來調查調查情況。"
"這…我們老百姓能知道啥"
小楊就要說話,被梁隊按住,"唉~,知道什么就說什么"
"幾個月前有個人過來說要在這邊建一個什么樓,我們村里那些青壯年就過去上工了,這幾個月建了快一半,誰知道突然沒消息了,也沒人下來督工,我們就知道怕是老板跑路咯,造孽啊,工資都沒發…"
"警察同志,工地就在這邊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村里還有事"
"謝了啊村長"
"隊長,看,這坑不合理啊,這么大個,干嘛的",
"你管它干嘛"
"哦,不過倒是還好,上鐵網了,知道注意安全"
鐵網?可他記得村長說,"別的到沒什么事了,不過倒是有個老人掉坑里死了……"
"上鐵網了?","這就怪了…"梁警官喃喃自語
"怎么了,梁隊"
"有文章了,走,再去跟村長聊聊"
"村長,你說有個老人掉坑里死了是?"
"怎么了,是不是陳家小子"(連村長也不免以私度人)
"陳家小子?"
"沒沒沒,哦,是這樣,我們村老陳…"
這些天,村民們看到村里多了些走來走去的警察,他們時而到老陳家看看,時而又去敬老院走走。
幾天后,陳井家的門被人敲響,這時他已結束了葬禮回到他現在生活的房子。他打開門,頓時被門外來人驚嚇到,他有些不明所以,警察怎么會來他家。
"陳先生,很抱歉打擾了,我們對令祖父的死深懷同情。但,你爺爺涉嫌騙保一案,我們經過調查發現確有其事,因為你爺爺已死,不再對其追究刑事責任,但保險費保險公司將不予發放…"
"你說什么,我不信,我不信,他怎么可能"陳井雙膝跪地,痛哭出聲,這是他在爺爺死后真正的情緒,此時他已顧不得高額保險費的去處了,或者,他本來也沒想要。他此時只想著爺爺怎么可能會想要留錢給他。
……
這天,老陳又失手將吃飯的碗打碎,被敬老院的人說教幾番,他坐在院門邊的地上,眼里滿是迷茫,他尚未丟失卻也已不完整的聽力勉強地聽著旁邊的人在談論最近發生的一個騙保案,沒有人知道,就在這天老陳做了一個無法換回的決定。
一個晚上,老陳借口出去逛逛,走到了早已暫停的施工現場,他走到大坑旁,抬起他老銹的雙腿。一個獨居老人就這樣在工地的坑里結束了他的一生。也不知道他當時看到坑外的鐵網有沒有一絲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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