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孤兒,三歲就沒了父母。
從小,父親多數時間都是睡在集體公社里,受餓挨凍是家常便飯,后來,被幺爺幺太收養。
因為生計,父親十六七歲就進工程隊干苦力。先后修過安順花江公路,還有冊(亨)望(謨)、興(義)安(龍)等公路,任勞任怨、吃苦耐勞,雖不識字,對交通建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后來被分配到龍廣道班隊。那些年代沒文化又不是知青,能拿到鐵飯碗已經是非常幸運了,父親非常珍惜和熱愛自己的工作,挖鎬、鏟砂、鋪油之類的繁重體力活,他都爭著搶著干,在修路養護一線上默默奉獻了四十年,在養護段新橋道班隊退休,一九九九年病故。
父親是個沒文化的老實人,用現在的話講是特別憨。從老家到新橋道班隊,走路需要兩個多小時。那年代沒車,父親必須凌晨四點起床,七點半前趕到單位,一直上到下午三點。下班前,父親會在單位山背后割一背草,駱著一個大背籮,晚上六七點才能到家,數年如一日。
對于家里的農活,父親總是閑不下來。如果恰逢打田插秧的季節,父親去上班前總會扛著鋤頭先將溝里的水放進田里,等下班田水就滿了,土也泡軟了,于是牽牛去犁一兩個小時天才黑。
父親特別節儉,可以說到了摳門的程度,除了上班穿單位發的工作服,在家幾乎都是穿那些舊褲子破衣服,幾乎從來不去街上買一碗早餐吃頓午飯。打我記事,我幾乎每天凌晨都能聽到廂房傳來的鍋鏟聲,還有醬油爆炒冷飯那股濃香味。小時候嘴饞,我常常和弟弟偷偷跟著起來。父親知道我們的心思,偶爾周末都會帶我們去趕龍廣看電影,二角錢一碗的肉i剪粉,五分錢一個的油炸粑,那都是我們最興奮的享受!
后來,父親終于有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那年月的路,一下雨全是稀泥巴,裹進車輪里推都推不動。為了省力,父親就只能把護泥殼和剎車拆下來,下坡的時候只能直接用腳踏在車輪上當剎車。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當城市開始修建鋼筋混凝土平房的時候,父親也開始在我們村謀劃建第一所平房。父親沒文化,不懂技術,也沒錢請工匠,怎么辦?他就用下班時間去跟大伯學了十多天放線、支木、砌墻、勾縫之類的手藝。那時候也沒風鉆機,父親就用鏨子在大石頭上橫七豎八打幾條淺溝,把雷管炸藥綁在石頭上,叫爬炮,小范圍把石頭炸裂,然后用大錘敲開。石頭開好了,不通路,父親就一趟又一趟硬把石頭挑回來,自個兒挑水、和漿、拌砂,自個兒搭臺子,自己砌墻(現在都可以看到那凸凹不平的墻壁)。等到墻砌到可以澆筑頂頂板的時候,父親自個兒又琢磨著錘鋼筋扎絲。就這樣日復一日,一座四合院,兩個大堂屋,加上兩間廂房共十六間落成,父親差不多用了一年半的時間。房子建好了,父親把幺爺幺太從他們老瓦房里接過來一起住。父親在里面住了十二年,并為幺爺送了終。
如今父親已經走了十七年,我也出門了十七年。今年回去亮燈,我走進三年沒進過的這二十九年的老屋。想起當年父親為了我們能很好地上學讀書,退休后在院壩又修起了一個大塘子,養起了幾百只雞、鴨,還有黃鱔。我知道,他不想讓他的孩子們因為沒文化吃苦。那時候,農村的孩子讀完小學中學基本都回家務農或出去打工,是父親堅持讓我上高中。我順利考入縣城一中。高中期間,父親每隔兩星期就會準時送來錢油米,然后叮囑下一句“好好讀”就走了。
高考前,一次我回家拿東西,無意間在父親床頭翻到一張寫有“腫瘤”字樣的醫院化驗單,頓時如五雷轟頂。當天我不知道怎么回去的學校,只知道偷偷哭了三天。“我不能考大學了,但我必須兩年內畢業有工作。”那時我對自己說。所以,在我當年的高考志愿表里,只有浙江、重慶等地的重點大學——因為我知道以當年的成績達不到;沒有省內任何一所本科大學,只有一所中專,我知道一定會被那所中專錄取。
兩年后我終于畢業了,趕上中專生國家分派的最后一班車,而且是留在縣城。捧上鐵飯碗,毋容置疑,父親肯定是最高興了。然而命運多舛,父親在我參加工作的第二年終于熬不過去了,走了!我又哭了三天。
十七年來,每年大年初一都去父親墳上祭拜已成了我的習慣。
走進父親一手一腳建起了的老屋,早已物是人非了。老屋很舊,舊得可以穿透記憶的塵埃,瞬間連接到過去的點滴,父親那辛苦勞作的背影,臉上頑強的笑容,內心的堅韌與淡定,如是一面旗幟,一直在我心中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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