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鄭彥英

他是一個瞎子，有三個兒子。那時候農(nóng)村窮，他又看不見，自然不能干農(nóng)活，他就想到唱戲要飯，好在這些戲是不用找老師學(xué)的，陜西關(guān)中的鄉(xiāng)村，人人都會唱秦腔，只是有個嗓子好壞唱功高低之分。沒想到上帝給了他一副好嗓子，他又虛心學(xué)，于是很快唱得一口好秦腔，還會我們縣的鄉(xiāng)土劇種碗碗腔。有好嗓子好唱腔，還缺一個樂器，他就四處打聽。終于打聽到，趙堡一個老漢從大西北回來，帶了一把三弦。他聽到后高一腳低一腳地奔過去，進(jìn)門就跪下，乞求人家把三弦讓給他。那是人家的心愛之物，不可能說給就給。這在他意料之中，他就在人家家里唱頌歌，自然用的是秦腔和碗碗腔的調(diào)子，卻自己編著詞，把人家祖宗八代一代一代歌頌下來。其實他并不知道人家祖宗的豐功偉績，他就把他知道的人間好事都編給人家，好在人家也不知道自己祖上有什么過人之處，自然被感動了，把三弦給他了。

于是，他就靠著這一把三弦和一副好嗓子，走街串巷，唱戲要飯，唱的最主要曲目是二十四孝，當(dāng)然還有為了迎合婚喪嫁娶的曲目，這些曲目是人們過日子需要的，于是就能掙來錢。就這樣，他和老婆能天天吃飽不說，還把要得的饃曬成饃干，把掙得的零錢給孩子交學(xué)費(fèi)，買衣服和學(xué)習(xí)用品，一直把三個兒子供到了中學(xué)，那時候沒有大學(xué)可上，要不他會要著飯供孩子上大學(xué)。

我入伍以后，常常想起他的形象，高大的個子，把一雙瞎眼不斷地張合，手里提著他那把三弦，太陽照過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更難以忘記的是他的呼喊，老婆每每做好飯，他就立在他家院子里，高喊一聲兒子的名字，聲震屋瓦，周圍村莊的人，都知道他家開飯了。

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了河南，安頓好以后就回老家探親。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我在街上見到了我這位按輩分應(yīng)該叫爺?shù)拈L輩，他坐在街道邊沿的糞堆上，手里還拎著他的那把三弦。我喚他一聲爺，他應(yīng)了一聲，多年過去，他還能分辨出我的聲音，叫了我的小名，然后朝我伸出手，我立即從兜里掏出為鄉(xiāng)親們備的香煙，遞了一盒到他手里，他放到鼻子邊上聞聞，說是好煙，然后又叫我拿些吃的給他。

我一時難以理解，回到家才知道，他已經(jīng)老了，腿腳不靈便，不能走街串巷唱戲了，只能靠兒子供養(yǎng)。三個兒子都成了家，各自立了門戶，但是都不管他，他和妻子兩人，一個把住村子一頭，向鄉(xiāng)親們乞討。村里的人多次找他的兒子說孝敬，每一個兒子都推給另外的兒子。說得多了，三個兒子統(tǒng)一了口徑，罵說的人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

我去找了村里的支書，說這樣不孝的人，難道支部不管嗎？支書攤開手說，咋管？他們又沒有違法，我只能去說教，說一遍不行說兩遍，一共說了十三遍，人家不但不聽，最后只要看見我，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了。

在家里的第三天上午，我看見他的三兒子從他跟前經(jīng)過，他雖然看不見，卻從腳步聲上聽出了兒子的到來，于是立即撥動三弦，唱起了二十四孝，用的是曲折委婉的碗碗腔，因為我小的時候多次聽他唱，所以知道所有唱詞。開篇唱詞如下：

“開言我把列位叫，叫聲列位聽分明；以下是廿四孝經(jīng)，字字行行記在心。

第一行孝是舜帝，南山耕田奉雙親；二十四孝在第一，因而得做帝王身。”

那個兒子，那個曾經(jīng)跟我是同學(xué)的兒子，竟然連往他父親那兒看一眼都沒有，昂著頭走過去。

我真想上去暴揍這小子一頓。但是我忍住了，我知道，我的沖動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第二年，我在鄭州有了房子，就把父母接過來。老人很不習(xí)慣城里生活，三年以后，才習(xí)慣了，又過了三年，老人想回家喝喝村里的井水，想曬曬村里的太陽，我就陪老人回去了，說好了深秋時接他們過來過冬，因為農(nóng)村沒有暖氣，對每一個老人都是一個坎。

我在村里呆了一天，卻沒有見到我的那個論輩分應(yīng)該叫爺?shù)拈L輩，我以為三個兒子學(xué)好了，接老人回家住了，就沒有問。到了深秋，我接父母回城的時候，才知道事情遠(yuǎn)遠(yuǎn)不是我所想象的。

那年冬天下大雪，村里人沒有看見老人，以為兒子接他們回家了，冬天過去才知道，老人根本不在三個兒子家，三弦丟棄在村外的土壕里，三個兒子不聞不問，三弦也不要。村支部和村委會派人四處尋找，也沒找到，于是就有了很多讓人聽了脊背發(fā)涼的傳說。

想起老人那高大的個子，拉長的影子，那唱得遼遠(yuǎn)蒼涼的二十四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