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是一對教授夫婦收留了這個保姆的。保姆的老家在蘇北農村,因為連年遭災,村里人紛紛遠走他鄉,尋找活路。保姆和丈夫商議后,決定讓丈夫留下照料一家老小,自己獨自逃往上海,想在上海找到一份活計,來接濟老家的生活。
她哪里知道,上海雖大,又豈是那么容易落腳的地方?踏過蘇州河上一條駁船的跳板,保姆淪落在街頭巷尾差不多一個星期,用完了兜里幾張零星的鈔票,還是沒有一絲方向。
萬幸的是,正在她幾近絕望進退兩難時,她碰到了教授夫婦。
那時,李教授和妻子還是一對年輕的助教。他們在臨近郊區的一所大學教書,兩人成家后,就在學校附近租了一處農舍,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窩,簡陋而溫馨。那一天,教授夫婦放學后,在家門口看到了蜷縮在路邊的保姆,不禁停下了腳步。保姆訴說的遭遇引發了惻隱之心。說話輕聲柔氣的妻子搶先開口,那時,她已經懷孕五個多月。她對丈夫說:“我們本來就打算在孩子出生后請個保姆的,不如現在就把她留下吧!”丈夫瞧了瞧妻子的肚子,再看一眼保姆,說:“好吧!”
當晚,夫婦倆就給保姆騰出了一間堆放雜物的偏屋,把保姆安頓下來。
保姆慶幸自己遇上了恩人,用加倍的勤快來報答教授夫婦。教授的女兒出世后,保姆除了照看女主人喂奶外,把其他所有的照料和家務都包攬下來,連晚上睡覺時,也把嬰兒抱到自己的床上。
兩年后,教授夫婦又有了一個兒子,保姆一如既往地操勞著并快活著。保姆每年只是短暫地回一二次老家,仿佛,鄉下的老家已成為客棧,教授的家才是她應該盡心呵護的地方。
天有不測風云,一場突如其來的運動降臨,教授夫婦被送到一所“干校”接受改造。這時保姆才知道,她的男東家原本家庭出身就有問題,時下又“說錯了話”,女主人呢,偏又不肯“劃清界線,檢舉揭發”,所以雙雙落難。但保姆毫無他想,當教授夫婦打算把一雙兒女送回千里之外的外婆家時,保姆死活不肯:“不,孩子不能離開上海,你們只管去外地,我留下照料他倆!”
此時,一些保姆不認識的人也找上門來,軟硬兼施,讓保姆與教授一家斷絕關系,但保姆的回答始終只是一個字:“不!”
以后是一段漫長的日子。教授夫婦只能領到最低的生活費,以致無力支付保姆的工資。保姆從不提及此事,她一心撲在教授的兩個孩子身上,在最難捱的日子,她甚至替人家縫補些衣物,間或讓老家送些雜糧來,免得餓壞了兩個孩子。等教授夫婦終于結束“改造”,以自由身回到上海時,他們的一雙兒女早已懂事,而保姆,青絲中幾多白發!
從此,教授夫婦將保姆視作長嫂,兩個孩子也繞膝承歡,不舍其離去,直至保姆家鄉改變了模樣,最小的丫頭也將出嫁,她才堅辭而去,“我得回去好好陪伴自家的老頭啦!”
教授一家明白,分別的時間是再也無法改變了;而令他們最為心碎的是,就在去年歲末,全家老少參加保姆九十大壽回到上海的第三天,突然傳來噩耗:“我家老母昨晚還念叨著要來上海,早上卻安詳地躺著,再也沒有起來……”
教授一家悲傷不已。是夜,李教授執筆,在燈下書寫悼文,字字工整,句句含淚:“一開始,我們以為是在幫助他人,后來才知道,我們得到了更大的恩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