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艾薈

飯桌上，一位身份樣貌普通毫不起眼，看起來幾分邋遢的中年發福的女士，正一臉得意之色，向她的好友侃侃而談。講她如何在家庭內以自己親身婚戀之經驗現身說法，教育告誡子女們戀愛的故事，說者口沫橫飛，聽者津津有味，雙方都十分入戲。

有些人，或許我們每個人在某一時刻，都喜歡以這樣一副“過來人”的身份姿態自居，高高在上，夸夸其談，企圖以此來指導別人的人生。

當我們忘情沉浸于此刻，并不思想和意識到，正如天才的張愛玲十八歲時就發出的振聾發聵精警老辣，如今已被世人引用爛俗的譬喻，“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我們可拿來示人的，永都是那光鮮亮麗的一面，而那被噬咬的種種哀傷痛苦不堪，則只能獨自吞咽，被藏在心靈和記憶的最深最幽暗處，永不提及。當我們隔著歲月之河回首往事，是“距離產生美”還是“好了傷疤忘了痛”！我們自覺不自覺地，對自己的過往和記憶偷偷動手腳，進行纂改和美化，就像如今照相人人離不開“美圖秀秀”，僅憑相片判斷真偽美丑甚至連男女老幼都莫之能辨。同樣，這被P圖了的自說自話虛假繁榮的人生記憶與經驗，還有什么意義值得他人借鑒？就算些許真實可信，可絕大多數的人生看起來不都一樣平凡、平實，甚至平淡、平乏，難道還再值得他人，毫無意義趣味地步后塵蹈舊轍機械重復？就算自以為完滿順遂，自滿自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甚欲，勿施于人”，我們就能確定，自己的人生一定是別人所中意，追求的人生？

當我們身為“過來人”回首往昔，大概唯一所能確定的，只是，我們在自己的人生里跌跌撞撞踉踉蹌蹌，碰得頭破血流，或根本就是渾渾噩噩，隨波逐流，被巨大無形卻又莫名的力量所驅使。不知是命運、個人造化亦或機緣巧合等復雜綜合因素，鬼使神差，兜兜轉轉，一路沖擊零落至此。到達今日時境，變成了今日模樣，一回頭一切雖恍然如昨，但許多的人事、時光、年齡，已然走過，經過，無法再重回重來，心徒剩空虛落寞，僅此而已。

人生對于每個人，都是頭一遭，且是這唯一的一遭，并無現成的經驗可循。我們每個人，在自己漫漫的人生旅程中，不都是“摸著石頭過河”，就算僥幸邁過去沒掉沒水里，可當再告訴后來人時，河還是那條河，石頭還是那塊石頭，過河的還是同一個人嗎？

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是豐富復雜的獨一無二的獨立的個體存在。人和人的差異、差距很大，即使身處一樣的環境、際遇，可面對、反應、處理的方式卻截然不同。人學人，很難學的像，做的到位，得其真髓，至多東施效顰，甚至畫虎不成反類犬。即便同樣的事情，在一些人眼里，無比重要，視若生命至寶，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卻可能一文不值，毫無興趣價值可言。有些人愛在物質里耽溺享樂，有些人則愿在精神世界里徜徉陶醉。每個人不同，每個人的人生追求也大不同，哪有什么“放之四海而皆準”，適應適用于每個人的經驗法則，智慧與攻略？

外表風光體面，優裕十足，順風順水，固然人人可見可羨，可內心里的難處痛楚又幾人知曉，尤其那大風大浪艱危兇險處，又豈是常人所能駕馭掌控和消受？有多大的能耐過多大的人生。再成功的人生也未必值得效仿，再成功的經驗也難以“照搬”。關于這一點，脫口秀演員李誕有精彩傳神令人捧腹的描述，“所有人都告訴我要向成功者學習，都說成功者的經驗可以模仿，可當我按下復制鍵，再按粘貼鍵時，一個悲涼的語音提示我，‘您的人生內存不足’……”

每個人都是自己人生唯一的，切實的掌握者，體驗者。人生冷暖自知，甘苦自嘗。每個人說到底也只是自己人生的“過來人”而已，許多的心得體悟經驗，既來自自身，也只能，最好應用于自身。身為“過來人”，切忌盲目自大，倚老賣老，好為人師，毀人不倦，同時亦毋須對別的“過來人”迷信，奉為人生導師，總希圖在別人身上找到自己人生的答案，這前后兩者行為同樣虛妄愚蠢，后者就像身處暗流險礁驚濤駭浪之上，卻偏要向一個置身局外的輕松的岸邊人討教渡河方法，將自己的安危系于他人，這是多么的不靠譜。

不幸上了年紀，身為諸事“過來人”，不自恃自困，對生活不感厭倦和疲乏。懷一顆赤子之心，像一個新生兒般，每天睜開新奇的雙眼看世界，“像不曾來過這世界一樣，像不久就要告別這世界一樣”，保持熱情活力，神采奕奕，興味盎然，自得其樂地活著，這樣才不負每日“活”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