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每每想起,仍不能釋懷。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在離家十公里的句容縣城寄宿讀高中,每逢周六都要坐客運汽車回家。從客運站上車到土橋鎮(zhèn)下車,然后再走三里多鄉(xiāng)間石子路到家。在那個叛逆的年齡段,離開父母的嘮叨是一件開心的事。每周回家,主要是為了帶些換洗衣服,當然也順便帶些咸菜或豆瓣醬之類的調味佐料,用以改善平時學校單調的伙食。
記得1984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照例從客運站坐汽車回家。剛下汽車,便聽到一個脆嫩的聲音在喊:“叔叔,叔叔!”說實話,當時感覺自己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便斷定可能不是在叫我,于是繼續(xù)徑自往前走。“叔叔,叔叔!”當呼喊聲與腳步聲愈發(fā)逼近我身后,才回頭看見一個小女孩正跑近我。小女孩約摸七八歲光景,扎著兩個羊角辮,穿一件碎花荷葉領襯衫,下襯一條白色皺邊裙,背一個粉紅色雙肩小書包,眼睛清澈透亮,充滿童趣與真誠。“是叫我嗎?”我很驚訝地問她,心里有些激動,要知道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聽人叫我叔叔。“是的,叔叔,我想問一下許村怎么走?”小女孩看起來一點不怯生。“許村,就在我們村后面,不到一里地。”我用手指了指許村的方向。小女孩接著自來熟地問道:“那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嗎?我老家就在許村,我要去看我的爺爺奶奶。” “當然可以。”我無法拒絕這樣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請求。就這樣,我們很愉快地在歸鄉(xiāng)途中結伴同行。
一路上,我們相談甚歡。我問小女孩這么小年紀怎么敢一個人回老家,她說原本是準備和爸爸一道回老家的,她爸在縣政府大院工作,臨時接到任務回不了了;媽媽在縣紡織廠上班,恰巧當天要加班,所以她只能獨自一人出發(fā)。好在她以前跟父母多次回過老家,依稀記得路。交談中,我不免從心里責怪她父母的粗心大意,心中暗自許諾,一定要把她護送到她家。
我們翻過句容河的躍進橋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風也大了些,路邊一簇簇野菊花在風中倔強地抖動;而兩旁村莊飄起的炊煙,不斷與漸漸低沉的云交融,仿佛在努力拼湊一幅鄉(xiāng)村水墨畫。盡管天色不盡如人意,可我的心情卻明朗清澈,如同河里的一灣秋水。小女孩一蹦一跳,像一只隨風起舞的蝴蝶,看得出她想盡力趕上我的步伐。于是,我便悄悄放慢腳步,盡量保持一種輕松默契的步調。一路上,她時不時會高興地蹲下身去摘路旁的野菊花,我便停下來等她。我不想打破這種默契,因為這種默契中有種信任的力量。
沒想到,這種默契很快就被一陣急促的車鈴聲打破。有一輛從后面趕來的自行車在我身旁突然停下。“小祥,回家啦,正好我?guī)慊厝ァD阌喿龅钠ば龊昧耍s緊去我家試試。”騎車者是我本村人,小名叫老虎,長我五歲,在家開了間皮鞋作坊。半個月前,父親為我在他那訂做了一雙皮鞋。要知道,一雙皮鞋對于當時的我,無異于“愛馬仕”之類的奢侈品對于現(xiàn)在的年輕人,況且這雙皮鞋更是自己多次向父親懇請的戰(zhàn)利品。于是,我匆匆和小女孩打了一個招呼,便一屁股坐上老虎的自行車后座。可上了車我就隱隱后悔了,盡管小女孩笑著與我揮手道別,我分明看到她眼里的失落與不舍,而我終究還是沒有跳下車來。
自行車在鄉(xiāng)間石子路上顛簸,速度倒也不慢。天色一下暗了許多,風也大了起來,醞釀著一場暴風雨的來臨。但這些好像都與我無關,我的興奮點轉向了那雙未曾謀面的皮鞋上。
一路上和老虎說說笑笑,不知不覺,竟忽略了小女孩何時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大約一刻鐘,便到了老虎家,我連忙試了試鞋,非常滿意。道謝了一番,便小心翼翼地抱著鞋往家里趕。
還沒進家門,天空便電閃雷鳴,傾盆大雨迅速倒了下來。
仿佛一下子被雨水驚醒,我猛然想起那個還在路上的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便連忙拿了一把雨傘,朝回來的路上奔去,希望可以盡快接到她。可沿途幾乎不見人影,我又連忙回頭跑向從本村通往許村的路,可依然不見小女孩的蹤影,只有風在呼嘯,雨在宣泄,還有路邊的野菊花在頑強地接受著風雨的洗禮。
我無比懊惱地往回走,傘也不想打,渾身被大雨淋得濕透。此時,各種猜測如同電影畫面在腦海一一閃過:此時那個小女孩,也許正在某個屋檐下躲雨,也許被本村的熟人帶回了老家,也許恰巧在下雨前已經(jīng)趕回了家……想著想著,突然憎恨自己沒有兌現(xiàn)那個無言的許諾,感覺自己愧對“叔叔”這個嶄新的稱謂,滾燙的淚水漸漸潤濕了眼眶。
許多年過去,每逢暴雨天氣,我常常還會想起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想起鄉(xiāng)間路邊倔強盛開的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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