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生病了,二姐帶去盤縣檢查,醫生說是肺氣腫。我們聽了都很著急,二伯就是得這種病才一年多就走了的。打了幾個電話叫父親來興義住院,他都不肯,最后還是我說“如果你不來,我來接你”,他才說:“不要來接我了,我明天自己坐車來吧。”
我很快在州醫院為父親辦理了住院手續。父親在醫院躺了三天,每天不是檢查就是輸液,從早上八點輸到晚上十點才結束。特別是輸棒針,一分鐘只滴六滴,一共有50毫升,要輸幾個小時。父親眼睛一直盯著儀器上的顯示屏,是數著滴數過來的。病房空氣不流暢,加之天氣悶熱,又沒有電扇,父親在床上不停地翻身,非常不情愿地躺在那張白色的病床上。他一次次在我出去買東西以后,按鈴叫護士來給他拔針,一下說不輸了他沒病,一下說輸了不起什么作用,一下說護士把他的手輸腫了,一下說漏針了,找了很多借口叫護士拔針。護士當然不肯,說要等輸完才能拔。父親眼看行不通,于是央求我給他拔針,說一天在醫院呆這么長時間,沒有病的都被弄成有病的了。他叫我不要告訴醫生,悄悄給他拔了(因為我告訴過他,以前我生病了,自己照顧自己,上廁所自己拿起輸液瓶就去了,連拔針也是自己拔)。
我知道父親受不了病房的安靜,內科病房不像外科病房那么熱鬧,尤其是父親住的病房,除了一個病友再無其他人,非常的安靜。父親喜歡熱鬧,這種安靜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他在老家總喜歡走街串巷,還常常去娛樂室里“砌磚”。那里有他的老朋友們,他們無所不談。所以,不管是醫生還是病友及病友家屬,只要有話題,他都會見縫插針,說個沒完沒了。有時候只聽見他一個人在那里說,其他人答不上話。如果沒有其他人,他就會對我說很多以前的事情。
父親的話題是源源不斷的,內容也是零碎無序的。幾天中,病中的父親向我說了許多事情。說我爺爺當年是何應欽部下的營長,管四五百號人,是個叱咤風云的人物;接著又說我爺爺的五個老婆——大老婆是興仁挨著放馬坪的王家寨的;二老婆是我大伯的母親;三老婆就是我奶奶,是個大家閨秀;四老婆沒有子嗣;五老婆與我大伯同歲,是晴隆馬場的江家。說江氏奶的親人在某地做大官,說給二奶奶立碑時整理資料才知道,二奶奶與江氏奶都是28歲就死了,二奶奶是灌奶花死的,江氏奶是難產死的。
因為在病床陪護時間長,我便帶了書去看,父親見我看書,又與我聊起了文學——說了魯迅與周作人弟兄之間為什么不和;說我喜歡散文,梁實秋與林語堂的可以看看,都不錯。接著又談到古文,父親說,現代教育應該讓孩子多學習古文,說古文一字值千金,言簡意賅,《弟子規》三個字,現代文要解釋一大篇。全篇只不過區區三頁紙,現代文整整解釋了一寸多厚一本。我說現代文簡單明了,一看就明白,讀起來輕松愉悅。父親卻不以為然,說現代文繁瑣累贅,古文幾個字就概括的,現代文卻要一整篇,隨即聲情并茂地背了毛主席寫的《祭母文》,接著又朗朗上口地背了毛寫給其母的挽聯,其一曰:疾革尚呼兒,無限關懷,萬端遺恨皆須補;長生新學佛,不能住世,一掬慈容何處尋!其二曰:青風南岸留暉遠,秋雨韶山灑淚多。我知道這個是父親的強項,他常常自撰自寫墓聯、壽聯、祭文等。有時候還親自去讀祭文,抑揚頓挫,聽了有種讓人想哭的感覺。父親告訴我,寫祭文必須要有相應的古典文化基礎,祭文尚文言,這樣才更能體現出與祭祀氛圍相吻合的端莊肅穆之氣。假如用現代的白話文來寫,那么祭文往往都被寫成了散文,縱然是情真意切,但因篇幅過長,字數過多,并不適宜在祭典儀式上宣讀。
第四天下午,我的兒子練球回來,到醫院看望父親。父親問起孩子的情況,我告訴他,如今的小孩太難管了,都不知道怎么教育了。說到教育孩子的問題,父親又談到梁啟超,說梁自身不僅僅成就非凡,難得可貴的是他的九個子女皆成大器,造就了“一門三院士,九子皆才俊”的傳奇佳話。還說梁有個好妻子。其妻李蕙仙在極艱險困難的情況下,代替梁啟超服侍老人,撫養幼女。李是大家閨秀,意志堅強,遇事果斷,能顧全大局,富于同情心,是一位很仗義的女子,1899年,梁啟超接她們母女去日本時,她還帶去娘家的親戚和小孩,并一直扶養接濟他們。從日本回國后,住在天津時,也撫養了很多梁家和李家親戚的孩子,梁啟超的小弟弟和妹妹都是由李蕙仙接濟上學,并長年住在梁啟超家。后來梁的小弟弟梁啟雄成為著名的哲學家。
第五天下午六點多鐘,父親就輸完液了,八點才接著輸。趁這個空擋,我便抓緊時間帶父親去街心花園吃飯,吃完飯,我決定帶他去穿云洞公園看看“百子園”,活動活動筋骨。公園里的人不是很多,因為天很快要黑了,大都是來公園鍛煉身體的老人。到了公園,父親慢慢地伸了個懶腰,又長長地吐了口氣。我帶著父親順著臺階一步一步往上走,很快來到“百子園”,這是100人的集合體,被前來觀瞻的市民敬稱為“古圣先賢”。穿行于“百子園”,濃濃的文化味撲面而來,花崗巖的雕像,砂紅的色裝,石像底座兩側,先賢的偉績,對仁愛、禮義的闡釋鐫刻其上。父親一個雕像一個雕像地看了很久,看得很慢也很仔細,每一個雕像他都認真地看上半天,那種認真和專注是我所不及的。我被他的這種專注所吸引,于是跟在他身后,拿著手機對著他的背影連拍了幾張。
第六天吃完飯,父親說想回去洗澡換衣服,輸完液我們便打的回家。到了小區門口,父親問我哪里有小賣部,我說附近多得很。父親叫我先走,他去小賣部一下。我問他去干什么,他不肯說,只說去買東西。我又問他要買什么東西,我買給他。沒想到父親竟像小孩子一樣的央求我說:“我去買包煙哈,一下子戒掉實在難受,我少抽點,慢慢戒。”我只好默許他,我想對他說:“醫生說你絕對不能抽煙。”可是道理他都懂,我又想說:“為了你的健康,我不能讓你抽。”可是我又實在不忍心,說不出口。唉!對于有四十多年煙齡的父親,一下子讓他戒掉真的很難。我想起在醫院,我成了監督員,父親在我面前不敢抽煙,我出去后才偷偷地抽一支,同室的病友告訴我說:你出去你爸爸不抽煙太難受了。我知道父親怕我擔心,硬忍著沒抽。
第七天吃完飯,我說帶父親去體育公園逛逛,父親說想去景家屯王電輪將軍故里去看看。父親一路上說了好多,說王文華字電輪,是王伯群之胞弟,何應欽的舅子。幼年喪父,與兄王伯群多得舅父劉顯世資助,后不和為暫避“以甥逐舅”和“以下犯上”之嫌,借病辭謝,遠避上海,1921年在上海一品香旅館門前被袁祖銘派人刺殺身亡,時年33歲。接著我們去看了王的故居,故居早被破壞,只剩下斷垣殘壁,正在復建。我看到了左邊有一道門,右面有三道門,其中一道比較大,我以為是正門,父親說正門應該不是這里,應該在正前方,因為正前方的后面剛好有座大山,父親說是“靠山”。我走到正前方一看,果然看到后面有一座大山。
第八天因為要出院了,早早地輸完液,父親便讓我帶他去花鳥市場轉轉。我知道父親一定想去買花了。我們打的來到花鳥市場,因為要出院了,身體也好得差不多了,一路上父親顯得很高興,跟我說了家里的很多花,說這次想買盆牡丹回去栽,家里已經有芍藥了,要配著才好養。在我的印象中,夏季最熱的那幾天,午飯后,要在家避一下日頭,可父親就頂著烈日去打理他養的花,拔草、松土,施肥,雜草除盡了,一盆盆花就格外精神;早上我們還沒有起床,父親已經拎著水桶拿著瓢給樹啊花啊澆水了,一棵樹兩瓢水,一盆花一瓢水。現在,家里養了更多的花,但是多了些我從來沒見過的品種,一問,父親說是看著好看,從山上挖來的。我不知道父親養花的心態是天生的,還是和他念過幾年書有關,也許是一種農民勞動后的充實和滿足吧。只是,父親老了,身體也大不如前。
很遺憾,花鳥市場居然沒有牡丹花賣。我告訴父親,等店家進來了一定給他買一盆回去。父親聽了很高興。接著我又帶父親在人工湖畔游了一圈。
經歷了父親生病這件事后,我更加意識到要多陪陪老人,讓他們安享晚年,畢竟他們的時間不算太多了。很多人為了事業打拼,功成名就,但如果因此而無暇顧及父母、愛人、子女,失去了和他們共處的許多美好的時光,那成功又有何意義呢?一個家,長輩慈愛,兒孫孝敬,夫妻互敬互愛,其樂融融,這才是生活的本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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