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破曉,一場雨后,原野上露水湯湯。我和丈夫順著河邊而行,去割草和野蒿,喂我家的那些牛媽媽。剛開始自己頂門過日子時,爸就和我說:"過日子就得像個過日子的樣兒,啥都得養,別人有的就盡量有,人活著得有向上的心。"媽也和我說:"最好養頭大母牛,自繁自養,自己使著也方便……爹有媽有,不如自己有。"我就和丈夫說:"咱買就買二埋汰他們家那樣的牛,下一個是一個,不愁賣,賣就一等價。"
二埋汰家的大牛在周邊村子是出了名的,還沒等揣上牛犢,就會有八百家子惦記著,有人想讓它的孩子做牛媽媽,有人想讓它的孩子做牛爸爸。人們都說:"多少錢都可以,有價就行。"
二埋汰家的大牛也真是好,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純白,搭眼就給人百里挑一的感覺,壯實、剽悍、霸氣十足,比畫上畫的還美。有一次它拉了高高一大車苞米稈,和我們家的毛驢車正好走個頂頭碰,把我們家的小毛驢顯得灰溜溜的。那牛正年輕,膘也好,通體的毛服服帖帖的,特殊地白凈,陽光下毛色發亮。當時我坐在毛驢車上,只有一條土路,我們家的毛驢車就閃到茬子地里——空車給重車讓路,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二埋汰家的牛也放慢了腳步,慢慢地走著。那大牛拉著車,四平八穩的,雄赳赳氣昂昂的派頭兒——它前膀稍寬,大腦袋、寬嘴巴,尤其是兩個犄角,太好看了,像兩根小香蕉,彎兒朝外,掛在兩只耳朵前,耳朵也大,腦門兒正中有一撮一長的毛,像女人額前的劉海一樣耷拉著。丈夫還提醒我:"你好好看看那四條腿,粗腿大棒的!"它拉那一大車苞米稈子像玩兒似的。
擱那以后,我便讓丈夫打聽著,如果二埋汰家的大牛下母牛犢子,想啥法兒都要買來,要八千給一萬。
第二年剛入夏,突然聽村里小超市的女店主說二埋汰正張羅賣牛,他要搬家去他兒子那兒。二埋汰靠養牛供倆兒子上的大學,如今一個兒子在城里開公司了,老兩口得去幫忙照看孩子,那地方太遠,村里沒聽說誰去過那城市,只在新聞聯播后的天氣預報里聽到過。
臨行前,二埋汰把牛賣給我家了。大牛牽來時,還跟著一頭小6浚擋虐敫鱸攏詿笈G昂笞笥業羋遺埽惺庇腫甑醬笈6親擁紫隆6裉諼壹銥謊囟纖擔"我是打聽你們倆是正兒八經過日子的人,不會轉手把它折騰走了,才賣給你們的。"臨走,二埋汰上前又摸摸牛的犄角、耳朵、嘴巴,拍拍牛的后背:"老伙計,我走了,等有機會我會回來看你的。"大牛倆前腿跪著、直著脖在倒嚼,小牛犢小脖偎在大牛身子上睡覺,像遠方天空中的兩朵白云落在我家大門口。
二埋汰常托親屬來我家打聽這牛,問下的小牛是;故悄概#堆丈遣皇譴滯卻笞彀停峭和坊故怯噓鶻恰N冶鬩慫牡緇昂怕耄嚴露康南⒏嫠吡慫K擔"下了就好、下了就好,D概6己謾"我還告訴他:"大牛小牛母子平安。"雖然隔著萬水千山,在電話里,我能感覺到他高興的心情不亞于我們倆。后來,二埋汰有了手機,上了網,我就發大牛和小牛的相片給他看,他就哽咽得語無倫次:"我……我想它呀!"我能理解,他是靠這牛供出了兩個大學生呀!怎么能忘了。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豈是想念一頭牛這樣簡單。他說:"一定要留下它的根呀!"我說:"母牛犢都賣了好人家,我自己也培養了。"
頭幾年,這頭牛得了病,不能吃不能喝。我和丈夫便買了藥,丈夫用手掰開它的嘴,我用針管往牙床里噴藥。然后用熱水燙苞米面,用冷水稀釋后加白糖喂它。這牛有抵抗力,很快就好了。和一群牛一起放,走在最后的總是它,別的牛瞎跑,它就安靜地邊走邊吃草,回來時,它走在前面,別的牛聚在它周圍,它很有王者風范,丈夫沒少拿它顯擺。有一次,它下了頭母牛犢,我小弟要買去做牛媽媽,可路太遠,只好找四輪車拉,車主和我家一趟街,隔了八家,他們牽著它,帶著小牛犢,在那兒把小牛犢裝上了車。晚上它叫了一夜,我那一夜也翻來覆去睡不著,丈夫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可憐的大白牛,其實和人又有啥區別?第二天晚上,我往圈里牽它,它瘋了一樣抬腿就跑,我跟著它跑。到了前一天裝車的地方,看到它來回走動,我的心像掉進了涼水盆里,說不出的凄涼。我用手輕輕拍著它的脊背,給它安慰。
夜里,夢見村莊開滿了無數的七彩野花,牛成群結隊地走過一撥又一撥。一棵草、一株蒿、一粒糧食,我們從大地上汲取自由和愛,從民間汲取敬重和悲憫,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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