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姐姐帶著她的小孫子回家“看麥熟”。閑談之間,說了許多家長里短的陳年舊事。其中還提到了她們村的開發,提到母親在世時給她“送忙罷”的情景。說完就嘆:唉,等到了石頭娃這一輩人,怕連“看麥熟”“送忙罷”是啥意思都不知道了。
石頭娃是母親給姐姐的小孫子起的小名兒。因姐姐婆家人姓安,取安若磐石之意。姐姐說的“看麥熟”與“送忙罷”,是一種成對應關系的門戶禮節。再確切一點講,就是關中地區的農村人,在長期的生產生活實踐中形成的習俗性的農耕文化形式。所謂“看麥熟”,就是每年小滿之后,小麥進入快速成熟季節,已經出嫁的女兒,必須擇日專程,備好四樣禮,諸如燒酒、切割得非常精致規范的肉吊子、副食等,帶著女婿回娘家。說是“看麥熟”,實則是慶豐收,用實際行動孝敬父母,并表達對“上司衙門”娘家人在夏收工作中的關心和慰問。如果“上司衙門”缺少扛硬勞力或有其他困難,女兒女婿屆時定當全力以赴。女婿頂半子之說,由此可見一斑。所謂“送忙罷”,則又倒了過來,待到夏收秋播之后、農事稍閑之際,岳丈岳母也要擇日專程,備好四樣禮,諸如涼席、夏衣、水果副食等,去給女兒女婿回個禮、追個節。名義上是“送忙罷”,實際上表達的是對女兒女婿一家人的蔭護與祝福。
姐姐的婆家就在鄰村。鄰村和鄰村的幾個鄰村,在去年的這個時候剛剛完成整體拆遷。因用于集中安置村民的新型社區尚未建好,街辦按規定給村民們發放了過渡費。過渡期間,村民可自行租房暫住。待社區竣工、交付驗收,村民們就可以按事先選好的房號分到房子,裝修房子,然后喬遷新居,結束過渡期。
姐姐動情地說:這些年農村政策好,村里人的房子一家比一家蓋的美!出村路連著大公路,早上往門口一站,想要啥有啥,要買啥來啥,空氣又好,眼底又寬。雖然都說舍小家為大家,開發后的生活更滋潤。但畢竟老根難斷,故土難離。我現在才相信咱大咱媽以前說過的話:地種三年親似母。離村的那天,一個個村民真真如沒了娘的碎娃,一步一回頭,眼淚流得跟斷了線的房檐水一樣。是誰誰不眼熱鼻酸?說到這里,姐姐長長“唉”了一聲,不由語噎。
我想,處在過渡期的姐姐之所以這樣糾結,大約是因為一時還走不出傳統的生活方式,適應不了生活中的一些裂變與蛻變。何況我們還沒有完全從失去母親的黯然中徹底走出來,而姐姐,卻又多了這一份離鄉的愁緒。聯系到我四年來不肯接受母親去世,想要留住記憶中那種“安穩和踏實的”生活感覺。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過渡期?毋庸置疑,我們都對母親充滿著深切的懷念,對母親一樣的土地飽含著殷殷的眷戀。
我安慰姐姐:新老更替,歷久彌新。人本來就是個感情動物,老根難斷,故土難離,也是人之常情。等將來搬到了功能齊全的新型社區,又焉知你們一個個不笑得跟花兒一樣香甜哩!姐姐聽我這樣說,頓時淚眼含笑,面若花開。
須臾,平緩了情緒的姐姐岔開話題對我說,她昨晚上還夢見了母親哩!母親就站在莊前地畔的那棵老杏樹下,紅黃相間的杏兒掛滿枝頭。地里是一望無際,蠟黃蠟黃的麥子……她問母親這么長時間去哪兒了?母親微笑不語,只用手給她指了指地里蠟黃蠟黃的麥子。她急著要去拉母親的手,恍惚間,夢就醒了。
說到這里,姐姐就神秘地一笑,說:媽這是給我托夢叫我給你“看麥熟”哩!這不,我早上早早起來把東西一置辦,領著石頭娃就來了。姐姐還解釋說,現在的勞務市場人多活少,干活的成群結隊,要人的主家戶卻“十里夢里”才能碰上一個兩個。姐夫這兩天好不容易在“人市”上碰到了一個好主家,攬下了挺不錯的短工活兒。姐夫怕一旦請假讓別人掏了“鳥蛋”,只能“猴手不離籠攀”地先盡活兒干。所以讓姐姐給我專門說一聲。
就在我和姐姐說話的當兒,石頭娃不知啥時跑去了母親房間。姐姐回過神來不見了娃,搭聲一喊“石頭娃”,石頭娃就一蹦一跳地跑了出來。
跑到我們面前的石頭娃,卻把一只碎手兒背到身后,另一只碎手兒的碎指頭往嘴前一豎,學著大人的樣子“噓”了一下,其表情看著神秘兮兮的,似要給我們耍啥花樣?我笑問:石頭娃,你這碎人兒又想給舅爺爺成啥故事呀?石頭娃聽了猛一下伸出背在身后的那一只碎手,就見碎手食指上套了一個黃色的頂針。碎人兒邊搖著食指轉動頂針,邊高興地喊:舅爺爺你看,我找到了一個大戒指!我聞言一愣,隨即裝作不高興的樣子說:你就是個碎老鼠,你咋翻騰你姥姥的東西哩?姐姐在一邊“喲、喲”兩聲,急忙哄著石頭娃要下頂針,指教石頭娃說:這是你姥姥給石頭娃做“貓貓鞋”納鞋底兒用的頂針么,咋可是大戒指哩?你可不敢亂翻騰姥姥的東西,你再翻騰姥姥的東西,小心睡著了姥姥捏你的碎鼻子!
碎人兒挽著眉毛站在原地,摳著碎指頭,顯然碎心不服。就猛然間大聲叫嚷:奶奶騙人!這個明明跟開大奔馳的老板叔叔手指頭上戴的黃亮亮的大戒指一樣樣的呀!啥可是個頂針?頂針倒是個啥?
碎人兒這一番有理氣長的話兒,再伴著頗有些劍拔弩張的稚態,惹得我和姐姐不由笑噴!樂得半天不能收攬。
石頭娃今年剛滿5歲,碎人兒豈知頂針為何物?若不是姐姐很認真地帶碎人兒再進母親房中取出母親曾經的“活計蒲藍兒”,拿起母親用過的錐子、老針,戴上頂針穿上線,在母親尚未完成的一個鞋底子上給碎人兒示范頂針的作用,我們在碎人兒面前,恐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啥是姥姥的頂針,啥是開大奔馳的老板叔叔手指頭上戴的大戒指。
童言無忌。這倒也難怪,從外形上看,頂針確實神似石頭娃說的老板叔叔戴的大戒指。只是碎人兒無從得知,頂針是做針線活兒的工具,而大戒指卻是富有的象征。且一個質地廉價,堅固實用,一個足金鑲玉,僅為裝飾。
說到頂針,我們這一輩人并不陌生。但相比于戒指,應算是塵封在記憶中的舊物件了。頂針作為過去婦女們做針線活兒的工具,其作用在于頂著針鼻兒,使針容易穿過較渾實的活計,而手不至于受傷。比如納鞋底、縫被褥、做衣裳等。所以頂針的周身,便布滿了供針鼻兒抵入的小麻點一樣的小窩兒。頂針有白色的、灰色的、也有黃色的。無論這色那色,其材質大多相同,均為廉價金屬制作,只不過鍍了不同的顏色。
記憶中,母親喜歡用黃顏色的頂針。母親把黃顏色的頂針戴在左手食指上,右手拿著穿了線的針,先是將針尖兒在額頭上輕輕一篦,然后才開始做活計兒。只見她右手中的針尖兒往要縫的被褥或衣服的“引線”處一扎一推,針便從針腳兒的這邊鉆進去大半截,這時候,幾乎感覺不到停頓,母親左手食指上的頂針又嫻熟地往針鼻兒上一頂,針的整個身子就從針腳兒的另一邊露出。母親捏著針身子甩一個漂亮的弧線,一個針碼便告完成。母親不間斷地做著這一連串的動作,偶爾也會再把針尖兒在額頭上輕輕一篦,那扎扎實實的針碼,便如一行行腳印一樣密密麻麻。
若是納鞋底,就少不了老針和錐子。老針上穿的線,也換成了數根細線合在一起搓就的“鞋繩子”。搓“鞋繩子”的時候,母親會讓我們姊妹中的一人用手指頭勾住線,她則用牙咬住數個線頭,騰出雙手搓線。等到把線搓成了“鞋繩子”穿上老針的針鼻兒,母親先用錐子在鞋底上起針的地方扎個眼兒,將穿有“鞋繩子”的老針同樣在額頭上輕輕一篦,然后才照著錐子扎的眼兒穿針、頂針鼻兒,捏著老針身子劃著漂亮的弧線飛針引線,并將這一過程重復不斷……
曾幾何時,我們兄弟姊妹在母親一針一線縫就的溫暖渾全中快樂成長,踏著母親用針針線線納就的安穩踏實走過風雨泥濘、通衢大道,走向幸福美好。而母親卻像一枚頂針,被生活的滄桑和磨礪,定格在生動而遙遠的舊時光中。
這些年,農村的發展日新月異。許多經濟條件好的人家都在城里買了房。沒有條件在城里買房的人,就盼著村子被開發,由此而當城里人。母親在世之日常說:頂真在城里有房能咋?頂真開發了能咋?在城里有房,村子被開發了就是城里人了?頂真城里人就有多洋火?頂真鄉下人就有多拿不出手?墻上的畫兒好看是作念,真正的幸福卻是實在和長遠。頂真城里人能咋?頂真鄉下人能咋?關鍵是人不能一飽忘了千年饑??!
母親說話愛說頂真,頂真是母親的口頭禪。
姐姐要回家時,我按姐姐的意思,把母親留下的“活計蒲籃”,連帶她給石頭娃示范的那枚區別于老板叔叔戴的大戒指的頂針,一并交給她帶回去,以慰她對母親的思念。
姐姐特別囑咐我,到時候別忘了給她“送忙罷”。姐姐紅著眼圈說:頂真送個忙罷能咋?姐只是心里被掏空了一樣難受!尤其昨晚又夢見了母親。
望著姐姐遠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母親曾在下著秋雨的夜里,邊納鞋底、邊教我們說的兒歌:頂針頂針你頂啥?頂針頂針頂頂針!針針望穿,望穿秋水,秋水長天,天邊紅杏依云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