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外墻貼滿了大幅的貼畫,里邊醒目的位置,擺滿了各種包裝精美的禮盒,無不提醒著人們,中秋來了。
恍惚間,我記起村口的古槐樹下,中秋節(jié)前五爺把鐵油桶做的爐子里填滿吐著藍(lán)焰的焦煤,大鐵鏊上刷一層油,撐起的大案板上餳著月餅,那是純粹的面、油、糖堆積而成。五爺一邊打著月餅,一邊教我們唱:“八月十五月兒明呀,爺爺為我打月餅呀,月餅圓圓甜又香啊,一塊月餅一片情啊……”
金黃的月餅放在烤爐里,整個村莊上空飄蕩著濃郁甜膩的香味,小孩子聞著香味,把月餅爐子圍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五爺會把烙得不好看的餅切成小塊,分給饞嘴的孩子。我個子矮,總是搶不到,還有和我一樣搶不到的孩子急得直哭,五爺說:莫急,還有呢,給爺爺唱歌就給你餅吃。
我就唱:“八月十五月兒明呀……”五爺切了一小塊月餅給我,那是記事后吃過的最好吃的糕點(diǎn)。我小心翼翼舔干凈手上的殘?jiān)嘛灎t里的炭火一點(diǎn)點(diǎn)變暗熄滅,五爺打好的月餅早已分完,我和小朋友戀戀不舍地看一眼爐子,然后去追月亮。
村口的池塘邊,柳樹的細(xì)枝在秋風(fēng)里婀娜妖嬈,天空掛著一輪圓盤似的月亮。地面被蒙上一層皎潔溫潤的白光,我們看見月亮爬到樹梢上,落到潦池里,又被小剛一磚頭砸碎。我們正在埋怨小剛,水面又慢慢平靜,月亮依舊在水上,圓圓的,亮亮的。
村西頭的山神廟里,有供奉的水果,男孩子們早就蠢蠢欲動,只是甩不脫我們這幫尾巴,怕我們告密,只好不斷欺負(fù)我們,迫使我們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母親這時(shí)會在院子里撐起桌子,擺上葡萄、紅果,幾塊從五爺那兒買來的月餅,父親從柜子里摸出半瓶白酒,就著月色淺酌。三杯下肚,父親的話多了,絮絮叨叨的醉話使這個冷面漢子五官變得柔潤。這時(shí)我不必怕他,他抱著我去抓我夠不著的紅果,用胡子扎我,我拔他的胡須,他也不惱,會逗著我說:爸爸老老老…老了。然后閉上眼睛裝死嚇唬我。
我叫不醒他,嚇得帶著哭腔:不要爸爸老。一邊說,一邊捏他的鼻子,捏他的嘴巴,父親再也裝不下去,抱起我說:爸爸不老。
“那你說,爸爸新新新。”
他就拖著長腔:爸爸新新新新新……
眼前這些形態(tài)各異、包裝華美、口味多樣的月餅除了提醒節(jié)令的到來,并不能勾起我的食欲,隨意挑選幾個品種的散月餅,趁著中秋不冷不熱,恰好不太忙,索性去鄉(xiāng)下看看。
村口的槐樹還在,只是沒了五爺。潦池填了挖,挖了填,早已不是原先的模樣,青磚砌的圍墻、水泥做的護(hù)坡、精致的臺階長不出一根草木,也藏不住柳樹、皂莢樹與童年里的風(fēng)景。老屋的院子,荒草沒過了膝蓋,久未住人的廂房,泥皮剝落,頹敗蒼涼。房頂?shù)耐咚删尤婚L到庭院的磚縫里,在秋風(fēng)中搖曳。廊檐下的燕子嘰嘰喳喳,地上一層鳥糞。棗樹下落了一層紅棗,沒人管理,許多都生了蟲子,墻角的波斯菊開得潑辣,滿枝都是堆疊的黃花,密密麻麻。墻上父親的照片已略微泛黃,我知道那個把院子灑掃得干干凈凈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暮色薄涼,秋蟲在角落里淺吟低唱,銀盤滿月從東方緩緩升起,落在屋檐邊,走到棗樹上。我擺好水果,斟滿了酒,對著月亮。我看見父親從墻上走下來,依如當(dāng)年,喝酒吟詩。酒意更濃,我想去抓他的胡須,繞來繞去卻怎么也抓不住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間我有點(diǎn)頭暈,不再追他,索性躺在鋪滿月光的院子里。
恍然間聞到了五爺?shù)脑嘛炏悖液秃⒆觽儑鵂t子唱:八月十五月兒明呀,爺爺為我打月餅呀,月餅圓圓甜又香啊,一塊月餅一片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