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回劉地老家,閑聊時有意無意地說到了去世十多年的六叔。“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天夜里,六叔的面容又出現在夢中……
喊他六叔,是因為跟我父親那幫兄弟在大排行中他排老六。父親排第三,最小的是七叔。父親和母親在世時不止一次提到,早先一大家“一個鍋里摸勺”,后來長大成人,拖兒帶女,才一個個另立門戶。說起來是砸斷骨頭連著筋,有著血緣關系的親人。
六叔喜歡開玩笑,并且不分年齡大小。我小時候說話吐字不清,六叔便喊我“半截舌頭”。我不僅不喊他六叔,有時還學了大人,叫他“小六”。六叔也只是裝出非常生氣的樣子,瞪著眼,咬著牙,伸出巴掌嚇唬我而已。
記憶中六叔喜歡到我家串門,不分早晚,從不拿自己當外人。趕上吃飯也往往不走,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至于別人怎么想,他一點都不在乎。
六叔跟父親都是一字不識的“睜眼瞎”,很多時候只好請教別人。有次鄰村西胡演電影,來我們村貼海報。貼海報的人走后,六叔站在那里,望著墻上的海報一個人發呆。當看到遠處的我時,招招手把我叫過去,用長桿煙袋指了指海報,對我說:“你給我說說,報子上寫的是啥東西!”那時我剛上小學三年級,海報上的字認不全,只能看懂大體意思,但還是對六叔說:“今晚西胡演電影,片子叫‘棉上添花’。”六叔聽罷,非常滿意地笑了,用手撫摸著我的頭,夸贊說:“頭大心不悶,過后有出息!”
其實影片叫“錦上添花”,是我把“錦”讀成了“棉”。我很快便知道讀錯了字,當我紅著臉找到六叔很不好意思地解釋更正時,六叔擺擺手,滿不在乎地說:“這有什么?‘錦上'’棉上‘差不多,添花就比不添強,快去玩吧,別拿它當個事……”
六叔的寬容使我深受感動,但接下來的若干年里,從干教師到進機關,叫不準的字再也不敢馬馬虎虎,敷衍了事。
六叔盡管不識字,但很機巧。莊戶地里的活兒,扶耬撒種、耕鋤耙都不在話下。另外還會編席、編筐、編雞籠等手工活兒。六叔是泥瓦匠,但只能算“二把刀”。就是說,村里人修房蓋屋,六叔壘磚、繕麥秸能行,放線、定盤子卻辦不了。當初泥瓦匠在村里很吃香,四大匠作“鐵木窯石”中的“窯”,指的就是泥瓦匠。主家管飯比小工高看一眼不說,完了工還帶煙酒糖茶之類的物品登門表示感謝。因此六叔在村里有著極好的人緣。煙酒這東西六叔還算沒少享受。平時六叔很樂觀,不論在哪里干活兒,高興了總愛扯起嗓子唱上幾句“溜溜的西北風”之類的姐兒調子。
六叔身上患有牛皮癬,癢起來掀開衣服用手抓撓,看樣子挺難受。有次鄉村醫生靜脈注射給他“打走了針”,胳膊腫得像小腿,好長時間動彈不得。恰巧趕上我家翻蓋北屋,六叔拿不起瓦刀幫不上忙,心里急得火燒火燎,每天去施工現場好幾趟,除了察看質量進度,還囑咐家里準備原材物料,以保證正常施工。
六叔原有四個兒子、三個女兒,人手多,勞力棒,地里的活兒不拉趟。我工作在外,妻子一個人忙完坡里忙家里,另外還得照看兒子,種責任田成了累差事。麥秋二季,六叔不等自家的活兒干完,先打發兒子、女兒過來幫妻子的忙。帶著牲口、農具,白白搭上工夫就更不用說了。
人上了年紀,思想少不了守舊。六叔正是這樣:家里大女兒比我大不了幾天,當初與鄰居宋家的兒子情投意合,兩人確立了戀愛關系。六叔知道后死口不應,最主要的是因為“搬輩”。當時我已是本村小學民辦教師,有次坐到一起,我跟六叔講,這婚姻沒什么不好,兩家都知根知底,只要兩個人愿意,論鄉親“搬輩”算不上啥事。至于改口叫什么,慢慢會習慣的。這事還是不管為好……
這次六叔還真聽了我的,最后成全了這段還算美好的婚姻。
六叔和勤勞賢惠的六嬸好不容易把四男三女撫養成人,未能享福便先后離開人世,說來真讓人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