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老了,她已經(jīng)80歲了。
歲月的長河在她臉上留下溝溝坎坎,眼皮耷下來,牙也沒了,臃腫的黑色棉褲掩飾不住她彎曲的雙腿。她推著一個極簡陋的自制椅車,佝僂著身子,吃力地往前挪動著。她喊著我的乳名,用干枯的手拉著我,久久不放。
這就是恩養(yǎng)我長大成人的大姨。她還是那個爽利又明理的大姨嗎?
40多年前,“文化大革命”的霧霾還籠罩著大地,我的父母在生活的重壓下把我“送”給了遠在鄉(xiāng)下的大姨。大姨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那時我3歲多一點,上面有哥哥,下面有小弟,一個剛剛上學,一個還在襁褓。也許,離開父母,我最合適。
我是被大姨和姨父用自行車接走的。從那天起,我便從一個吃商品糧的孩子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娃。雖然我一直喊她“姨”,她早已把我當成了兒子,心疼護愛,從不打罵。
小時候護頭,我是理一次發(fā)哭鬧一次。一個冬天的上午,當?shù)赜忻奶觐^匠劉煥昌挑著擔子來了。大姨哄著我來到剃頭挑子旁,說煥昌跟其他人不一樣,剃頭不夾頭發(fā),跟撓癢癢一樣。我將信將疑,可一坐上那個活絡(luò)的長板凳,脖子被勒上那塊又涼又油膩的圍布時,就后悔了。他那個散發(fā)著煤油味的冰涼的推子在我厚重而粗硬的頭發(fā)面前不斷“擱淺”,夾一下頭發(fā)我縮一下腦袋,當我把脖子幾乎縮到衣領(lǐng)里時,煥昌抬手給了我一個鑿栗。只聽“梆”的一聲,疼痛襲來,我拽掉脖子上灰白油膩的圍布,邊哭邊對著剃頭匠破口大罵。一個被委屈了的四五歲的孩童,哪里知道給別人留面子。村里人說,我當時罵得簡直不是人話。這讓煥昌很下不來臺,只草草地剃了下一個頭,就說家里有事兒,收拾挑子回去了。
煥昌家兩輩人剃頭,走街串巷,仁義寬厚,受人尊重。那天大姨天黑很久還沒回來,是表姐哄我睡下。天亮后我才知道,大姨借了鄰居家的一兜雞蛋,到五里外的煥昌家賠禮道歉去了。盡管這樣,煥昌再也沒進過這個村子。鄰居都說該狠狠地打我一頓,大姨說:“按說是該打,可娘不在跟前,還不夠可憐的,不能打。”
大姨要強,卻寬容。她嫁進宋家那年,公爹餓死了,婆婆不愿過苦日子,跟村里一個外號“黑大牙”的男人跑到山西過生活去了。黑大牙見過世面,臨走時偷偷帶走了我姨父參加解放戰(zhàn)爭獲得的軍功章和一整套的傷殘軍人轉(zhuǎn)業(yè)安置手續(xù)。姨父有功卻空口無憑,惱恨至極,很少提及自己的母親。20年后,黑大牙死了,婆婆又想起自己的兒子,從山西捎信兒過來,打探還能否讓她回這個家。這一天,大姨當著自己丈夫痛哭了一場,邊哭邊訴,仿佛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了……
婆婆來了。大姨拾掇干凈一間房屋,把家里僅有的一床綢緞被子拿了出來;蒸饃鍋里也總是兩個顏色,白的老太太、我和表姐吃,黑的她和姨父吃;她只耐心服侍,從來不提起婆婆過去的事情,一直把這個吃得白胖的老人送到土里。
我小時候得了“百日咳”,一入冬就咳嗽不止。大姨看我咳得痛苦,總讓我半躺在她的懷里睡覺,整個冬天,夜夜如此。她整天打聽治小兒咳的藥方,棗樹皮熬紅糖水、石榴皮敷肚臍、豬尿泡灌酒、香油煎雞蛋,把民間驗方都給我用上了。她也曾把當?shù)赜忻奈灼耪埖郊覟槲因?qū)邪,又去百里外的大繕矯砘嶸習莘鸚碓福罄次業(yè)目炔『昧耍痛胰ゴ繕槳莘鴰乖浮I鉸菲獒椒緦锨停獻挪⊥齲虐宄瞪系奈遙叫諧劍嘸覆獎闋灤床凰狄簧嗤礎(chǔ)
大姨善良,處事周全,很受族人尊敬。我從兩歲半到大姨家,一直跟她生活了12年。她待我視如己出,甚至在我和表姐爭執(zhí)時,她總是袒護著我。每天放學,我像其他孩子進門喊媽一樣,大聲叫:“姨——”
在族人的眼里,我就是這個家庭的兒子,從來沒有人下看我。近門人家娶親,我總是壓床童子睡在新房里,這是很光彩的事。但大姨也有自己的原則。同族人辦喪事,出于對她的尊重,主家往往給我準備孝衣、孝帽。大姨接住拿回家,卻從不讓我穿。有人問起,她答:“他是外甥,不姓宋。”
我10歲那年,姨父的宋氏家族續(xù)寫家譜,自然談到我入族換姓和改口叫娘的事。在族長六爺威嚴的目光中,大姨鄭重否定了這個議案。她摟著我哀嘆一聲:“六叔啊,我替妹妹養(yǎng)孩子,小孩兒是吃國糧的人,遲早要回去念書……”幾滴眼淚落在我頭上。
兩年后的一天,大姨接到一封信,是我爸爸寫來的,我把信念給大姨聽。只記得爸爸在信上寫了很多感激的話,最后是一句“為了孩子的前途,不幸辜負您一片心血之恩……”
也許大姨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送別的時候,她裝出很高興的樣子,不曾掉一滴眼淚。幾年后我才知道,送我走后,她大病一場,夜里睡覺總摟著我12年前來時穿的那件碎花小棉襖。
姨父死了,大姨孤單悲傷,卻還時時惦記著我。我的兒子一歲時,找不到保姆,我急得團團轉(zhuǎn),作難之時又想到了大姨。那天,我開車去了大姨家,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她就拍板:讓你表姐去看孩子!
表姐來了,我的兒子有人看了,她自己的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卻不得不離開媽媽,沒人管了。多年后,當表姐唯一的兒子因迷戀上網(wǎng)而輟學時,我十分自責。而年邁的大姨所做的一切,正是為了她養(yǎng)育了12年的這個外甥。
長大后,我經(jīng)常抽空去看望大姨,幫她剪剪指甲,滴滴眼藥。她總是對人講,養(yǎng)我?guī)啄陞s連累了我半輩子。也總是拒絕我給的零花錢,“不出門,不干活,不買針,不換線,不需要錢。”推辭不過時,她便翻出揣在身上的布包,“你看看,公家發(fā)的錢都花不完。”
今年趕會,我特意買了兩方東坡肉給大姨吃,表姐說老年人吃肉容易堵血管。我不以為然,大姨80歲了,還能吃幾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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