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的一個星期天上午,接到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妹妹的電話,說父親突然雙腿發(fā)軟跪在了院子里,但死活不肯上醫(yī)院。
我急了,告知妹妹:“那怎么行?我馬上到!”
幾分鐘后到達妹妹所在的街口,卻見父親正一瘸一拐地往前沖,喝得花醉的母親在后邊“護駕”,妹妹正奮力往前追趕……原來,父親聽說我“馬上到”,不肯上醫(yī)院的他硬是從地上爬了起來,想“逃跑”。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身體明明不舒服,可一聽說要找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打針,就沒命地往外走。
——老小老小,越老越小,此話當真!
我停好車,一下來就將父親截住。母親手舞足蹈地走過來解圍:“沒有事的,他(父親)去年就跪過兩次了,吃幾粒鈣片就好了!”
有了母親在身邊壯膽,父親頃刻間硬氣起來了,他說:“老人家就是準備死的,住什么院!”
我說:“你活了85歲,連醫(yī)院都沒進過,活什么活?”
我輕輕地推開了母親,迅即將父親抱上車,叫上妹妹,開車往醫(yī)院駛?cè)ィ粝履赣H孤零零地站在街口。
母親是一個挺難纏的人,凡事依了她便有理,否則,有理也沒理。但這一次,我不能依她。
52年前,33歲的父親和20歲的母親結(jié)了婚。母親從臨武一個幾戶人家的小莊嫁到了桂陽一個有著兩三百戶人家的大村,慢慢才發(fā)現(xiàn),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連小孩子也敢欺負他,經(jīng)常結(jié)伴跟在父親后頭,把父親的名字當歌唱。一次給母親碰上,她毫不含糊,掄了棍子就上,嚇得小屁孩們四處奔逃。我四五歲那年,家里養(yǎng)的一只老母雞被人捉去關(guān)進了籠子里,懦弱的父親不敢去討要,瘦小的母親單槍匹馬沖進了那人家里,雞被她硬生生搶了回來,人也成了“血”人。就這樣,母親成了父親眼中的女王,婦唱夫隨,絕對順從。母親未必懂“棍棒之下出孝子”的道理,但我們?nèi)置枚荚谒拇蛄R聲中長大——這也直接造就了我的叛逆,成為她在家里的“對頭”。一次我因不堪欺凌與人干架,對方舉起鋤頭就要砸我的腦門,我的母親“嗖”地一聲擋在了我的前面,并指著對方破口大罵……就在那一刻,我體會到了真切而偉大的母愛,也徹底地理解了我的母親:女本溫柔,為母則剛啊!
六年前,兒女們將父母接進了縣城居住。父親好動,愛轉(zhuǎn)街,或去公園打打牌;母親呢,犟脾氣沒改,卻陡然發(fā)現(xiàn)少了以前在鄉(xiāng)下時罵架的對手,竟喜歡上了坐在家里喝喝小酒,或不厭其煩地看各家衛(wèi)視輪番上演的抗日神劇……
歲月靜好。在兒女們看來,兩老無病無痛比什么都好。
可哪想到,父親的雙腿突然就沒力了——畢竟老了啊!
父親平生第一次住院,先做了全身體檢,忐忑不安地等到第二天被告知結(jié)果:腿部血管堵塞嚴重,有極大的致癱風險。生性樂觀的父親沉默了,隔一日見到他時,竟出現(xiàn)了語言障礙,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過兩天——就是——初一了,我怕是——過不了——初一了。”
我說:“沒那么嚴重,您配合醫(yī)院治療就行。”想想父親未進醫(yī)院前的“硬氣”,頓覺世間本就少有不怕死的人,只有不知道死的人。
父親說:“幾天沒見到你母親了。”在我的記憶里,父母親確實一天也沒有分開過。
我懂得父親的心思,問他:“我母親‘欺負’了您一輩子,您恨她嗎?”
“不恨!我搭幫她!”說起母親,父親不結(jié)巴了,“當時我在村里又窮又弱,沒人看得起,所以拖到33歲才結(jié)婚。沒有你母親,我這一輩子就要打光棍,就不會有你們?nèi)置茫 ?/p>
我點點頭,告訴父親:“母親總問我您住到哪家醫(yī)院,并要我?guī)齺砜茨!?/p>
父親思索了一會,擺擺手:“不要帶她來,她的脾氣太‘暴’了!”
事實上,母親背著我們兄妹歪打正著地找到了這家醫(yī)院。72歲的她不識字,不會用手機,不會坐電梯,在偌大的醫(yī)院甚至不知道怎么開口問人,只一個人在門診大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位保潔阿姨可能見她瘦瘦小小、土里土氣,嫌她礙事,講了她一句。母親瞬間就爆發(fā)了,指著保潔阿姨的鼻子罵了個痛快……保潔阿姨哪招架得住,一會就躲了起來,直到當班的幾個醫(yī)生趕來,對母親溫言相勸,母親總算熄了火,離開了醫(yī)院。
一個星期后的一個晚上,父親出院了。母親打開門,看到的是被我們兄妹推著的,坐在輪椅上手里卻拿著一根精致拐杖的父親。母親沒有感到驚訝,也許在她看來,人回來了就比什么都好。父親枯井般的眼睛那一刻燃起了光亮,他瞪著笑意盈盈的母親,輕輕地打了母親一拐杖。
“哈,父親也會打人了!”我們兄妹都大吃一驚。
也就是從此以后,父親“從奴隸到將軍”,開始對母親“頤指氣使”,母親不復(fù)有往常“女王”的氣派,笑納了父親的“孩子氣”,盡心照料著父親。
一個月后,父親不坐輪椅了,只拄著拐杖行走;前幾天,他竟然丟了拐杖,一個人走了兩三公里!
父親康復(fù)了!一家人都喜淚盈眶。父親對我們說:“要搭幫你們的母親——夫娘夫娘也是‘娘’啊!”
我們都感動不已。高興的母親把一杯酒喝干了,說:“我怕誤事,要戒酒!”話剛落音,她的一只手又把酒杯添滿。她又嘬了一口,滿足地說:“我要戒酒!”
旁邊的父親視若未見,笑而不答。花花醉的母親望著父親,臉紅彤彤的。
恍惚間,我看到了愛情的真模樣。